文是我负责,漫画走jgtl那里!http://m.weibo.cn/status/5001362498650555?
因为你才得以诞生的这枚花种。
我将亲手把它种下。
在寻找新住处的途中,我有幸获得了一袋矢车菊的种子。
这是我在书本外第一次见到真实存在的花种。装着种子的小布袋并不大,只要收紧手指就可以轻松地全部包裹在掌心里。缝有补丁的布料脏兮兮的,于是连带着里面装有的零星花种看上去也分外可怜,干巴巴地顺着摇晃的动作来回滚动在粗糙的布料底部,零零散散,毫无生气。偶遇的别国花商一边草草地收拾着老旧的行囊,一边无奈叹息:别看只是这么一小袋,大概也算是因ナーヴ的国土扩张从而被迫背井离乡后,为数不多得以随身携带的花种了。至于其他来不及带走的花草盆景,恐怕全部都在打砸抢夺的过程中,被无情的军队一把烧毁在熊熊大火里了吧。
我顿了顿,有些紧张地站在花商旁边。我的手心里还拿着这袋种子,因此原地走开好像显得过于自大,就这么还回人家,似乎也背叛了自己想亲眼见见花朵的真心。直到花商整理完行囊,重新直起了腰,看着眼前的我眼瞳半晌,才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露出了一点、应该是可以被定义为开心欣慰的神情。
“孩子,你想要这袋种子吗?”
“啊……嗯……不!不……也不算。”我不得不更加紧张地摸摸袋子,悄悄深呼吸,重新伸出了手试图物归原主,“我现在也和你一样,四处漂流,居无定所。所以哪怕把种子交给我,也根本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和地点去种下它……”
“那就找个你喜欢的地方,随意地撒下它们吧。”年过半百的花商抬起指尖,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脑袋。
“不是我在胡乱夸赞,植物的生命力可不输给世界上的任何生物。可能就在你的旅途重新返回起点的时候,那些花儿就已经盛开了呢。”
“……”
说实话,我其实不是很懂这些话语中的真实意义。大部分花卉的寿命本就短暂,更别提它们绽放自己一生最美丽时刻的花期。我想,和现在的自己比起来,那些时光只会显得更短更短,可能到头来,我甚至都来不及看见那些鲜花盛开的模样。
所以,我还是摇了摇头:“不,我想还是算……”
“不是挺好的吗?”
熟悉的手臂越过肩膀,在我还没反应过来前便率先拎走了他手心里的那一袋矢车菊花种。疲倦不堪的对方昨天守夜了一整晚,直到刚刚才终于从马车里把觉补回来,尚且还残留着靛青的眼睛无痕地瞥过花商和怔住的我,略带困意地轻轻掂量了一下手中布袋的重量。
“你想要就说,这点钱还是有的。”
“不!不是这个问题!”我着急地踮起脚,试图站在马车下就能抢过悠闲坐在上面打哈欠的人,“我只是觉得不值得!所以你先还过来……!”
“コノエ,钱袋放在哪儿了?”
“后面的背包里面,カバネ様。”
“カバネ!!”
“不打紧不打紧,那也不是什么名贵的种子,就当是我一时兴起送给你们的好了。”见状的花商忍俊不禁,“也算是让你们帮帮我这个糟老头吧。因为战争,这个世界正在逐渐变得荒凉,多一点鲜花不是什么坏事。”
……总之,就这么收下了。
和花商礼貌地分别后,我返回到了马车里。经过刚才短暂的休息,我们必须马上继续出发,尽量赶在天黑之前走到遥遥不远处的那片湖区,取得在逃亡过程中已经消耗殆尽的水源。我们还需要补充必要的野兽皮肉,同时再次规划接下来具体要去哪里,然后以哪里为基点,重新重振旗鼓向敌国复仇。随着新一任生物兵器的滥用,ナーヴ统治整片大陆已经是肉眼可见的未来。但至少在还没有被彻底赶尽杀绝之前,业都只要有王在,我们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我缩在马车的角落,偷偷对着冻得发红的手心吹了口热气。因为曾经的诅咒与监禁,本就体弱的身体更是被迫留下了一身的病根。虽然不至于到风吹就倒的地步,但是只要进了季节变化的时令,感冒咳嗽就一定会雷打不动地找上门来。但如今物资十分紧缺,更别提奢侈的棉被或药品,我现在最能不给人添麻烦的手段,就是想方设法不让自己严重到发起高烧。
被重新塞进手心里的布袋子似乎多少有点保暖的作用。我保守地捏着,小心地揣在怀里,好像只是这么一小块不过掌心大小的布料也足给人带去烫手的温度。只是在我小心翼翼吹起第二次手心的时候,本来只是坐在不远处的重量猛然一歪,带着柔软厚重的衣服一起靠上了我的肩膀,旅行已久的马车顺势吱呀作响。
“……カバネ?”
“你身上比较舒服。”
疲惫的王轻轻嘀咕着,顺手扯开保暖的披风把两个人都一口气罩住,没给我任何反应的时间就又重新闭上了眼睛。对方已经变长一些的鬓发轻轻扫在冰凉的面颊和脖颈上,微妙地带给了本应毫无知觉的皮肤一丝丝意料之外的痒意。我无措地僵硬了好一会儿,半晌后才认命地放松下来。团在胸口的布料和紧挨着对方的肌肤一点点变得暖和舒适,方才那样冻得双手双脚颤抖的现象也逐渐消失不见了。
过了一阵,直到身边的气息慢慢平稳,绵长的呼吸悄然混合进冰凉的冬日空气里,我才像是从魔怔中回过神一般,轻轻扯紧了覆盖住彼此的披风,小小地深吸一口气。
“カバネ,谢谢你。”
“……”
“我现在很暖和哦。”
“……”
“カバネ。”
“……”
“……那个,真的不会……”
“不会。”
藏在披风下的手腕被准确地捉住,随后便连带着小小地布袋一起包进了手心。闭目养神的对方并没有睁开眼,所以也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清楚,他扣住我手指的力气已经用力到让人觉得微微发疼的程度。
“绝对不会。”
“……嗯。”
我轻轻点头,听话地闭上双眼。
我想,幸好对方还乐意说出口。
只要这句承诺还在,只要对方还在,自己应该就还不至于到被对方讨厌憎恶的地步。
生根。
除了我们三个人外,一晚之间,业都无人生还。
肯定还有侥幸存活的居民。至少在逃离王城之前,カバネ和コノエ都坚持这么认为。但实际上,在彻夜的死寂与黎明的崩溃后,要一边躲避踏着朝阳前来肃杀业都剩余人民的ナーヴ军队,一边从堪比死城的首都中找到尚存的生命,这件事即便是业都的一国之君,在仅有三人的人数下也根本不可能做得到。
我们被迫接受了没有一人活下来的事实。
所幸的是,在出逃数周后,我们发现仍有一百多名业都人因正巧远离国土而侥幸活了下来。大部分都是外出经商的商人,鲜少有老弱妇孺,男性与女性的比例大大失衡。但即便如此,只要有人还活着,就已经是给近乎完全崩溃的国王最后的心灵慰藉。
这个时候的カバネ,究竟会是什么心情呢。
我不敢想,更不敢上前和他搭话,哪怕前一晚我们还是能够在床上耳语厮磨的伴侣,能够彼此牵着手聆听对方心跳。可当下的我,却连说出任何一句请他打起精神的话都做不到——不,别说让人打起精神了,我还存在于此,还继续恬不知耻地站在他面前,就已经是完全无法被容忍的举措。
我在认真思考消失的事情。
但是下一秒,我却先收到了来自カバネ的道歉和安慰。
他说,是他没有搞清楚解咒后诅咒继承的原理。
他说,这些都是ナーヴ的计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快速地将这些话说完,他便快步走向了马车队伍的前列。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恐怕他自己也不允许让我看到他的表情。
发芽。
临近子夜时,匆匆赶路的马车队伍终于到达了期盼已久的湖边。
这是自离开业都后,大家第一次得以补充水源,于是在卸下挽具后,日夜不停奔波的马匹也都纷纷争先恐后地奔去补充水分。午夜的湖风清凉,水汽的湿润慢慢软化了近日恐慌到快要发狂的氛围,所有人紧绷的神经都或多或少松懈了一些,交谈的语调与声音也比之前要更加活跃不少。
在确认就会在这边扎营后,我也跟着下了马车,忽略过附近人们对我的招呼与提醒,只是干巴巴地笑着,径直走向了湖边的方向。我当然知道他们会说什么,这一路上我已经听到了太多。没有恶意的谩骂,没有冷意的讽刺,他们依旧在努力地对我扬起笑容,和那些和平的日子里一样,温柔地对我说晚上好。
我至今还在被他们所包容。
我忐忑不安,所以远离了他们,奔跑起来的双腿很快就因体虚而酸软到毫无气力,疯狂运作的心脏牵扯得胸膛中的肌肉一阵阵钝痛。我觉得我是想哭的,可我也知道我根本没有哭泣求饶的资格。
直到附近再无人声,寂静安宁得只剩下稀少的风声与虫鸣,我气喘吁吁地在一望无垠的湖边停驻,酸胀虚软地彻底瘫坐下来。没有销烟污染的水面波光粼粼,残缺的弦月一如既往地落下无数苍白的光。那就像是存在于另一个位面的世界,现在正沉默不语地遥望着我。
那或许,就是另一个毫无关联、但足够平和安详的世界。
我伸出手,颤抖不已地在临近心脏的位置掏出那一可怜巴巴地一小袋,冰冷的指尖触碰上圆润的花种。真是不可思议,明明它不像动物,不具备流动的血液与温热的体温,但我却能清晰地感知到其中孕育着的小小生命,正在这颗瘦小脆弱的壳中安睡。
和我不一样。它们明明什么错都没有,如今却被迫生在这个到处都没有安息之地,糟糕到几乎令人绝望的世界。
我抬起头,远远地望着这片湖。
鬼使神差地,我站起身,拖着麻木的步伐,尝试着向离水面更近一点的地方走去。
现在是夜晚,但是白天就会拥有阳光。
这里土壤潮湿,周遭的野草欣欣向荣。
而书上说,花种正需要阳光、土壤、水分。
它们不需要我。
冰凉刺骨的水面淹没过脚踝了。
这里应该可以吧?
嗯……或许要更多一点。
万一像前几天的我们,缺水到要影响生根发芽就不好了。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我忍不住想象鲜花盛开的模样,轻笑起来。
对。就像现在……
“———!!”
——耳边忽然传来了刺耳的风声。
而后,就是猛然被抓住往后一拽的巨大力道。
脚底的泥土泥泞,隐约能感觉到底下浅浅地铺着一层光滑的岩石,而那份力道强得不容拒绝,没等反应过来身体的重心就因为失衡而往后摔下去。向上翻涌的视线里扫到了皎洁明亮的月,零碎斑驳的星,还有一闪而过的怒意与恐慌。
扑通、一声。
我们两个人相继跌坐,水面飞快地淹没到了腰际。与冰冷的湖水相比,紧紧锢在我腰腹上的手臂似乎烫到发抖。我晃过神,举起指尖抓住他的手臂。
“カバネ?”
“你……你不要这样。”
同样坐在水中,用同样湿透的衣袖抱住我的王,以快要哭出来的颤抖哑音对我开口。
“……求求你了。”
“……”
我沉默下去,只有视线从湖中的残月,重新转移到了手中同样浸了水的布袋上。
我只是想给它们找个家。半晌后,我这么对他解释。
而他也只是点点头,继续一言不发地抱紧了我。
在长达三年的流浪后,我们终于找到了一处足以不被敌军发现,同时也足够容纳一百多号人的地方。
这是一片昏暗的地下,除了个别区域外,大部分空间都无法受到阳光直射。阴冷潮湿,空旷冷清,想必任何人看来,这里都是一座货真价实的地下空洞。
尽管如此,在被迫经历了那样的逃亡后,哪怕最终目的地是这种湿冷的地方,大家也都显得十分开心。于是这个选择很快就被确定了下来。有工程建筑背景的人早早地从包中掏出了设计图,给出了足以让毫无基础的人也可以建造、可以让大家都能住上屋子的优秀设计图。
除此之外,农耕用的工具图纸、凑巧被带出来的农作物种子,甚至部分人已经开始商榷如何进行家畜的培育和饲养。所有还活着的人仿佛都暂时放下了曾经,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如何继续生活的方法。他们仍然有继续活下去的意愿,看到这样的场景,我终于有了一点点被救赎的感觉。
只是不论理想如何,现在的生活仍然过于简陋,在刚开始的时间,所有人都忙到脚不着地。这样忙碌到好像可以忘却一切的的日子大概持续了差不多几个月左右,而也是这一年年末的时候,我也终于在大家的帮助下折腾出了一间空房屋来。
屋子的面积并不大,能用的家具与器物也都十分简陋,其坚实程度与建筑风格也远远比不上曾在业都住的那些。但是至少在这片安宁的地下,它已经拥有供人遮风挡雨的资本,让人可以在外奔波一天后,有一个可以歇脚的家。
这是我们新的家。
我在心底悄悄念叨着,同时沁出汗水的手心紧紧抓住了自己胸口的布料。
“我们要在这里重新开始了哦。クオン。”
身边本应空缺的位置忽然传出了声响,猝不及防得让我根本来不及控制住快要哽咽出声的尾音。我一时僵住,不得不匆忙地拍打面颊反复深呼吸,所幸对方也没有再继续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我做好一切的心理准备,忐忑不安地顺着呼唤转过头去。
“カバネ?”
“手上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已经做完了,所以我过来找你。”他简单意赅地说明,同时向我的方向伸出手,“不行吗?”
カバネ的心情看上去很不错。
我快速地判断了这一点,同时也乖巧地摇了摇头。习惯性地伸出手后,我牵住了对方与自己一样温凉的手心。他现在还愿意牵我的手。
“我以为你还会继续忙别的。”我犹豫着开口,“和大家一起。”
“虽然最近这一阵确实都在忙重建的事,但今天暂时不了。”对方的语气轻松,牵过来的指尖也逐渐收紧,对方隐隐传过来的体温带着明显的安抚意味,让我也不知不觉放松下来,“反正现在没什么值得我考虑的政务,最缺人的那段时间也过去了,现在的份他们完全可以自己解决,我就先放一天的假。”
我有些惊讶地看向他:“欸……”
“你这是什么反应。”
“不,怎么说呢。”我立刻悄悄地把目光往另一个方向飘去,“难得见到工作狂的カバネ主动提出要休息,还蛮奇……稀奇的,这种。”
“……”
“……”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クオン。”
“嗯?”
“你是我的王妃吧。”
我一愣:“嗯。”
“婚礼也办过了吧。”
“嗯……嗯。”
“那么,国王想要放假陪着自己的王妃,有什么奇怪的?”
“嗯?不,我想的是……欸。”
约会。
简短的词汇突兀地跳入脑海,俨然是突然打碎了一面粗糙的雾面玻璃一般,一时宕机的大脑骤然开始疯狂运转。紧接着便是热意,由羞赧紧张与受宠若惊所催生的热意,带着滚烫的根本难以忽视的温度,随着扑通扑通直跳的心脏一起飞快窜上脸颊和耳根。
“而且,我记得你有想做的事情吧。”
对方似乎无知无觉,放松向前的视线中并没有囊括现在的我这副满脸羞赧的样子,仅仅只是紧紧牵住的手指好像更用力了点,耳垂的位置悄然飞上了一抹红色。他继续开口:“记得之前来勘察地形的时候就在这附近看到了。离聚集地可能有点距离,但是我觉得那里应该是这片地下最合适的地方了。”
最合适的地方?
我不知所措,红着耳朵试图向他讨要真相,只是不论怎么问,他都只是以神神秘秘的清浅笑意回应我。仿佛一切回到了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曾经,包括他的所有人都暂时忘却层层压在肩膀上的重压与包袱,现在的他真的只是抱以最真挚纯朴的愿望想带我去一个我不知道的目的地。于是我也不再追根刨底,决定先跟上他的足迹。并肩的步伐不急不缓,前后落下的幅度不会超过牵手的距离。我们脚下踩着的是灰扑扑的土地,四周风声寂静,仅有水滴坠落,这片被黑暗笼罩的遗忘之地,是高高在上的艳阳绝不可能找到的失落乐园。
步行的路程确实有一段米数,但也不至于到让人觉得疲惫,我十分享受这份来之不易的安逸,哪怕我们彼此之间没有再继续任何的对话。
而在真正到达对方所说的地点之前,我在遥遥望去的视线里就已经发现了难以忽视的光。
断裂的土层基层常年沉积,朝阳的绿植欣欣向荣。
这里充满了温暖、舒适、让人忍不住舒服得要闭上眼睛小憩的暖意。
是阳光。
我慢慢瞪大了眼睛。
“这里居然能看到太阳……?”
“嗯。但是和我们进来的入口不同,这边周遭的断层都是陡峭的崖壁,没有特殊工具的话很难上下攀爬。而且按照地下的深度来看,大概只有上午的时间可以晒到太阳光。不过优点是,不会有别人闲得在这种战争时期冒死往深洞中跳,所以这附近很安全。”
他简单易懂地解释,同时继续拉着我向着那片光下走去。特定的时间下上空一览无遗,贪婪地沐浴着自然光的翠绿野草温柔轻软地蹭过脚踝。我抬头仰望金色光芒的源头,难得没有被漫天尘土淹没的晴空清澈如洗,我几乎都要忘记了这个世界的天空其实真的可以如书上那样干净,而不是战火风尘,一片狼藉。
“怎么样,这里很适合吧。”
他转过身,站定在我的面前。黑曜石雕刻的眼瞳温柔地看着我。
“这里的话,面积虽然不大,但也绰绰有余了吧。”
“……?”我没有理解,“什么?”
“我是说,种子。”错觉一般地,他用力地捏紧了我的手。
“……你不是,想要把那些种子种下吗?”
“……”
冰凉的草叶宛如湖水般拂过。
我一时愣住:“所以カバネ只是,想帮我找到可以种下矢车菊的地方?”
“嗯。”他点点头,“不行吗?”
我看看他,又看看这片照耀着光芒的土地。
来路时的通道远处随着光线的消失慢慢陷入黑暗,而那条道路的尽头、我们决定往后要定居于此的地方,也永远都不会再拥有阳光这样的耀眼存在。只有这一片土地,这一片明明深处数百米的地下、却有幸得以落座于诺大坑洞中的湿润土壤,宛若受到上天的恩赐般,获得了源于一望无际的碧空中,朝着独独那一片空地处自然照射的、肆意流淌的温暖阳光。
这大概是黑暗中最后的一束光。这也是他现在能送给我的最后的一束光。
我慢慢地深吸一口气,随后,如他所愿那般,露出了温柔而开心的笑容。
“不,最合适了。”
趁着阳光还在。
趁着呼吸还在。
趁着心跳还在。
用扁平的石块挖开泥土,用双手清理碍事的碎石与杂草。在这唯一拥有大片温暖日光的土地上,我将矢车菊的花种埋了下去。清除过杂草的土壤湿润,很快就将双手与衣袖沾得满是灰尘,但我却认为这是远比过去任何礼物都要让我觉得幸福的馈赠,仿佛种下的花种正是希望本身,是总有一天能够重铸家园的崭新未来。
“好了,回家吧。クオン。”
看着灰尘扑扑的我,他一边伸手拉我起来,一边坚定不移地看着我的眼睛。
“嗯……嗯!”
如果我的性命还具有价值的话。
如果我的性命还能作为代价的话。
我由衷地希望,他的所有愿望都可以有如愿以偿的那一天。
生长。
被清理得光秃秃的土壤里冒出了新芽。大家忙碌也充实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
在解决基本的温饱问题后,大家一边继续寻找方法提升现有的生活质量,一边开始准备制造新的武器,谋划如何向现在的ナーヴ发起突袭。尽管人数不多,大部分也从来没有经历过专业的军事训练,但是所有人的目标都坚定不移。我们正在酝酿一场试图掀翻地上绝对统治的荒谬却可行的疯狂计划。
这段时间,我完全看不见カバネ的身影。丧失了诅咒能力的我在肉体机能上和普通人无异,过往尚且还悠哉清闲的日子里,カバネ也在有意无意地让我远离一切与军事有关的书籍,明摆着就是想让终于得以过上普通生活的我这辈子最好都不要再跟战火枪械有任何的瓜葛,一切都交由他自己处理就好。
这也同时意味着,现在的我除了等待外,什么也做不了。
仅有偶尔得以抽空的时候,他会偷偷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无声无息地溜进我们的房间,褪去满身冰凉的外衣,猫着腰钻进被子里。
“……嗯?”
空荡荡的床铺边多了份热意,像是让原本单薄的被单里忽地出现了一个暖烘烘的小暖炉般。迷迷糊糊的睡意间我什么都看不清,只本能地往比自己身边更温暖的地方钻,而后也十分习以为常地感觉到了搂抱过来的手臂与胸膛。
“抱歉,吵醒你了?”
“不……没关系。”
我闭着眼睛回答,伸出去的双手有意捏紧了他略长的衣摆。
“进展还好吗?”
“一切顺利。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明天就可以进行第一场火药实验。”
“还是上午?”
“嗯。”他揉揉我的脑袋,“这样的话下午就可以根据结果进一步改进。”
“那我要记得明天和コノエ说一声,帮着多做一点午饭后送过去……”
“好,大家一定会很开心的。”
“カバネ也会开心吗?”
“当然。”
“那我多做点。”
“嗯。继续睡吧。晚安。”
“……”
“……”
“……カバネ。”
“嗯?”
“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近在咫尺的呼吸忽地停止了半秒。
而后,是沉默。
我仍旧闭着眼,可朦胧的思维却渐渐复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发清醒起来,我突然回过神自己又不小心问出了怎样的话。翻江倒海般冲击过来的后悔与无措死死冲击着砰砰直跳的心脏,我突然浑身发冷,冷到双手双脚都慢慢变得冰凉,仅有疯狂运转的大脑正在为了挽回如今的尴尬局面而运作到几乎要发烫发晕起来。我飞快地睁开眼睛,试图向他道歉。
“啊、不是,那个、那个我……”
“我说了,不会。”
似乎有带着点湿气的吻落在了我的发旋上。但是一旦我想看他,对方的手就看穿一切似的,越发按紧落在我后腰上的掌心,贴近距离的同时——也坚决地杜绝了我所有的视线。
“睡吧。”
“……”
心中的矢车菊似乎摇摇欲坠。
但既然カバネ不想让我看,那我就不看好了。
无望的沉默后,我重新闭上眼,如他所愿的那样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含苞。
有人死了。死因是长久以来的心脏旧疾。
这是我们住进地下后,第一次有人在这里过世。
长久生活在没有阳光的潮湿地方,活动的区域也十分有限,加上饮食中或多或少的营养不良,一切都好像变成了他诱发疾病的原因。
最重要的是,这里缺少药物,哪怕有医生在,也没有可以在鬼门关前拯救他性命的东西。生病俨然变成了一件极度奢侈的事情,一旦罹患便无药可医。而与之相比,埋葬的地方却比比皆是。
在病人过世的第三天,我们举办了葬礼。参加者是除了要进行必要工作外的所有人,カバネ也不意外地参加了。明明在以往的大国中,这样的事情可以算是每天都在发生。而那位国王再怎么平易近人,也不可能有时间和义务参加每位国民的葬礼。
葬礼的过程也十分简单。我远远地看去,没有真正的花草,便只是做了几株用白布叠成的假花。粗糙简洁的白布簇拥着被麻绳束紧,随后轻轻放在逝者的胸前,平整干净得像是要与惨白死气的面容合为一体。地下不可能有以往葬礼用的铃铛与花圈,我们只能遵循着最简洁的仪式过程。而不巧的是,逝者的亲属都早已在那一夜死去,因而最后主持的工作便交给了コノエ,带领大家诵读哀悼逝者生前的事迹与辉煌,而后向遗体一一告别。
没有雨,也没有葬乐,这大概是我见过的最平淡、也是最宁静的告别仪式。
而更加讽刺的是,葬礼后的第二天,大家仍然一如既往地做着自己该做的日程。正常地生活、正常地耕种、正常地进行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计划。仿佛什么都不改变的话,这些平淡而幸福的生活就会这么一直一直持续下去。
很明显,即便大家在这地下已经相处了一年多,彼此早已比以往更加熟悉更加交好,可死亡本身或许比任何人想的都要离自己更近一点。比起伤心熟人的离去,他们渐渐开始变得更加恐慌——并因此忽略并逃避死亡的概念。
没有人想死,也没有人想知道自己会怎么死,可能会死在哪里。大家都是最普通的百姓,受伤了需要治疗,死亡了就无法复生。在明知毫无胜算的武力差距下,一开始的气血上头结束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因此,思考未来这件事在这片空无虚渺的地下彻底消失了。
再没有人讨论药物缺乏这件事该怎么办了。
再没有人激烈地主张以现在的兵力与人数去掀翻地上的统治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然后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
病死、事故死、过劳死、老死。
死去的人越来越多,墓碑越来越多;活着的人越来越少,生机勃勃的景象越来越少。新生的婴孩远远赶不上死去的人数,地下所有的一切都在肉眼可见地衰败。
直到一百年以后,直到カバネ沉默地挖下最后一座墓碑后。
这里再次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
以前还在王宫里的时候,カバネ经常会和我玩捉迷藏。
不,硬要说也不算是捉迷藏,那只是我单方面的习惯——习惯性躲藏进一些高楼或密室里。像是飞蛾扑火,蜻蜓点水,又或是向日葵追逐阳光,萤火虫在清水边闪烁。当时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想这么做,或许所有的理由都可以归结于纯白房间里时被迫刻入血肉里的本能。我害怕可以照出模糊血肉的阳光,也害怕可以对我举起枪支的人群,总是想方设法地把自己蜷缩在一处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然后抱着膝盖埋下头去,直到深夜来临,皓月攀升。
カバネ一度为我的这个怪癖甚为头疼,但却从来没有做过强制让我改变这种事。我喜欢躲藏在衣柜里,他就会给所有的衣柜铺上舒适的软垫;我想要抱着书坐进阁楼整天整夜,他也会适时地找到款式不大不小的油灯,无声地点燃,挂上阁楼的每扇橱窗,让风和月一起融进亮黄色的灯光里,将崭新的书页照得明亮而清晰。
那个时候的我还不会说话,毕竟ナーヴ不可能给一位注定只是工具的一次性用品教学,所以支支吾吾的应答和混乱的肢体语言成为了我和他之间仅有的交流方式。可哪怕和他说话这么麻烦,カバネ也依旧乐此不疲,仗着自己是我不想主动回避的存在,理直气壮地忽略掉房间内成堆的公务文书,躲掉四处搜寻国王身影的侍卫,但凡逮到机会就会在硕大的王宫里找到躲藏起来的我,而后以抓到了就要陪人为借口,拽住我就往王宫外溜。
很奇怪的是,不论我躲在哪里,对方总是能够第一时间找到我。
其实我一度很困惑,为什么身为一国之君的对方会萌生想要拯救敌国兵器的我的想法。明明我在战场上伤害、乃至是屠杀过那么多业都的士兵,明明那些死去人们的血海深仇全都紧紧地拴在我浑身上下。我身上的罪孽,明明是不可饶恕的才对。
“但那种事又不是クオン主动想做的。”
“……”
我紧紧地抱着书籍,不知所措地坐在他身边,对方过于理所当然的口气让混乱的脑袋一片空白,可本能中又情不自禁地贪恋对方这份全全谅解自己的宽容和温柔。他身边关于解咒的资料已经高高地堆积成山,甚至连同房间的床边床上也全都是散开的白纸黑字。我下意识感到局促,在对方忍不住侧头咳嗽的时候更是想转头就跑,结果反倒被早有预料的国王拽住手腕一个踉跄,老老实实又委委屈屈地坐回了对方旁边的椅子上。
“不如说这都多久了,你居然憋到现在才问我这个问题,很让我惊讶。”
“我也不知道怎么问。”我使劲把身体藏在书后面,垂着眼睛闷闷地开口,“我怕被你讨厌。”
“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
我紧张地闭上眼,听着对方随意地哼了声鼻音,紧接着便是关上书本的声响。
“如果真讨厌你的话,你为什么又会这么自由地坐在这里?”
“……欸?”
“你看过关于刑法的书了吧。”他敲了敲我挡在自己脸前的硬皮书壳,“业都虽然崇尚平等和睦,可是对罪孽深重的罪犯,也不是完全不存在对应的惩治和重罚。不提我对于你的感情,光是法律上,你现在就应该双手双脚戴着镣铐坐在牢房里,等着进一步审判才对。”
“……”
“难不成你以为,你没在牢房里是因为我罔顾刑法的任性吗?”
“不!”我蹭地抓紧书,拼命摇头,“不可能!不可能……カバネ绝对不可能做这种事。”
“那么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呢?”
“……”
说实话,我觉得我能猜到。
因为哪怕是现在,那双眼睛依然如我所愿望的那般,正在无比温柔地看着我。
我慢慢地咽了口唾沫。
“……因为,カバネ……和大家,都知道不是我的错。”
业都是大陆上首屈一指的军事国家。也正因为他们善用武器,才能够上至皇室、下至百姓,所有人都清楚地明白,被迫陷入战争中的人有多么身不由己。
哪怕是我亲自下死手的,哪怕是我害他们死的。
“而且……”
而且,カバネ可是英雄。
是不论前进道路上有多少挫折阻难,依旧坚定不移地向前,确信、也确实拥有着拯救所有人力量和勇气的英雄。
我如实地说出了这一切,同时轻轻揪紧了胸口处的粗糙布料。
而眼前的カバネ也仿佛预料到了我会说什么一般,露出了温暖、欣慰的笑容。
一如既往的那样。
“クオン。”
我猛然僵住了身体。
从种下花种后,只要能想起来,我就会来到这片得天独厚的空洞里发呆,看着那些绿植生机勃勃地在光下展露新绿,也看着本应该成长成植株的矢车菊渐渐被淹没在肆意横生的野生杂草里。今天正巧下了大雨,一时难以疏水的地理位置让原本郁郁葱葱的植被尽数淹没在积水之中,一眼望去什么都没有,只剩下接二连三绽开的阵阵涟漪。
我坐在距离最低处有段距离的岩石上已经有段时间了,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久到只要轻轻一动都会因为铺天盖地的痛麻而扎得肌肉动弹不得。我根本没办法回过头去,只能继续保持着望着眼前这一片空洞的姿势,听着来自身后的声音继续往下说话。
“我和コノエ决定去一回地上。
“你就留在这里。”
“……”
我干涩不已地张开口。我想阻止他,我希望他不要去。现在的地上究竟变成了什么样我们根本无从知晓。カバネ……カバネ的复仇计划,一定会失败的。
可我能说什么呢。
我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我只能看着“我”自己这么回答。
“……要多久?”
“不知道。”
“……”
“但是,应该不会很久。”
身后的脚步声混合着湿润的水声,他缓慢地靠近了我,并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脑袋。
“我去去就回。”
记忆中,身边端着书本的カバネ脸上依旧带着温柔至极的笑意。
而也是在这一刻,身后……那位心灵早已千疮百孔的灭国之王,再次露出了和一百多年前一样明朗的神情。
业都已经名存实亡了。我救不了,カバネ也救不了。这是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
但是,如果、如果啊。
如果这一次去往地上,能够让カバネ得到救赎的话。
那一定不会有任何事能够阻止他了。
时隔几百年,又有人死了。
这次死去的是我曾经的爱人。
凶器是把沾满鲜血的匕首,那是对方还在宫殿里时就最喜欢也最擅长使用的武器。雪白的刀锋锐利,即便经历了这么长久的时间也丝毫没有变钝的痕迹。我还清晰地记得,当初对方使用技巧,飞快斩断扣住我脚踝锁链时用的,正是用的这把平平无奇的小刀。
而现在,这把匕首正被随意地抛却在房屋的正中央,淹没在源源不断往外渗出鲜血的血流里。明明在他们两个人从地上回来的那一天,这把刀上一点血都没有沾到过。
破碎的肉块。
断裂的筋骨。
掉落的内脏。
深深遥望过来的黑色眼睛。
这是比我在横尸遍野的战场上看到的任意一幕,都要更加残忍、血腥、失控、癫狂的景象。
我的脑袋里似乎有人在尖叫恸哭。
可不可思议的是,我也清楚地知道我自己并没有真的发出任何声响。我只是看着那个藏在我身体里的人控制着蠕动嘴唇,对这位已然彻底崩溃的王说出了那句我一度不允许自己再提及的话语。
“你真的……
“你真的不后悔救了我吗?”
“……”
死寂。永无止尽的死寂。
而后。咔擦、一下。
矢车菊脆弱不堪的花茎终于被折断了。
它轻飘飘地落、慢悠悠地落,落进那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里,被理所当然的死寂一口吞噬咽下。
所以,那个“我”也理所当然地走了过去,在血泊之中捡起那把泛着冰冷寒光的刀刃。松开绷带,调转刀柄。“我”对准了我自己。
第一刀,是替死去的士兵们切下。
第二刀,是替被迫客死他乡的无辜百姓切下。
第三刀,是替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和我们一样受到不死诅咒的コノエ切下。
第四刀,是替都已经沦丧落魄到这种地步,也依旧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的业都国王切下。
第五刀,第六刀,第七刀……
“我”一刀一刀地切割下去。
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露出森森白骨,但又在短时间内快速复原,一切回归当初。
在只剩下浅淡疤痕的皮肤上,“我”立刻割下了下一刀。
流动的血液顺延苍白的手臂倾泻而出,滴滴答答地坠落混入本就浸满地板的湿润血液里。这些象征普通人生命的红色流水飞快地流淌、凝结、暗沉,积攒在岩石地板上化作突兀又醒目的一大片,静悄悄地从石缝或孔洞中渐渐渗透下去。
直到コノエ发现为止,“我”都没有停止过切割我的肉体。
同样,直到被发现为止,カバネ也再没有做出过任何反应。
英雄已经死了。
接着,一年。
两年。
五年。
十年。
二十年。
三十年。
五十年。
一百年。
两百年。
五百年。
……
我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眼前摇摇晃晃的,似乎是有个人影。
傍晚的视野昏暗,这附近又没照明,加上手上和背上的东西实在碍事,根本没法太过分心去观察。于是我干脆直接就原地站住,放稳了身上的重物,再认认真真地眯起眼睛,仔仔细细放空视野上下观察了一番。很快,我确定了身份。
是自从那晚后,好久不见的人。
“啊!クオンさん!”
“……コノエ?”
远远地、那双澄澈的红色眼眸望了过来。空空荡荡的像是曾经小时候戏玩过的琉璃珠,晶莹剔透,似乎能照出任何东西,也可能什么都照不出来。
明明クオンさん以前的眼睛不是这样。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背起身上的重物,小心地踩着脚下凹凸不平的石块向他的方向走去,同时也习惯性扬起挂在脸上的笑脸。
“在这里遇到真是巧合!クオンさん是正好来这里附近散步的吗?”
“嗯。”对方的身影从岩石上跳下,顺势走到我的附近,“感觉今天地上刚刚下过雨的样子,空气是湿润的,会有风吹进来。很舒服,所以想走走。”
“啊果然クオンさん也觉得吗!田地那边距离地上的那条路不远,我刚刚收割的时候也有闻到一点水汽的味道。”
“啊……这样。”クオン看着我浑身上下挂满的麻袋,伸出了手,又缩了回去。
“平时辛苦你了,コノエ。”
“哪里哪里!啊对了,看!”
我急急忙忙地摇头。唯恐对方想得更深,我干脆就将背后的麻袋转移到了胸前,紧接着咚地一声放在了地上。意外的份量让他眨了眨眼,我很高兴这样会转移他的注意力,于是便更加卖力地弯下腰,将麻袋里的东西爽快地翻了开来。
“……土豆?”
“是!土豆!”我自豪地拍了拍胸脯,“而且质量起码是之前的十倍!”
“欸。”
“虽然前几年一直都在失败啦,但是今年终于有了好收成!”我自信满满地蹲下来,一颗一颗开始翻检,“这地下养分不足阳光不足水分不足,差点以为又要失败了,但今天上午去查看的时候,发现竟然长得特别好。”
“好厉害啊。”他跟着一起蹲下来,“而且量还很多。”
“是哦!因为都备好了失败的量了嘛。结果没想到反而因此多出来好多,就干脆取了一部分当明年的种子,剩下的都带回来了!”我兴奋地上手比划,“这里面都是精挑细选的好土豆!那些有点奇形怪状,或是明显开始腐烂的我都已经挑掉了,所以クオンさん可以放心,接下来的伙食绝对会比之前改善很多!即便是素食,只要做法好也可以尝出肉味的!到时候也可以叫上カバネ様一起……啊。”
我拼命吐出来的话语被迫戛然而止。
那个名字,如今就像是禁语。在意识到不论我怎么努力,他们也再不可能像曾经那么亲密后,我一直都在以自己的行为准则避免在他们面前提到彼此。
从那个满是血的晚上开始,到隔天クオンさん突然提出要搬离原来的房间到另一处去。他们再不说话,也不见面,俨然彼此都不曾出现过在对方的生命里。曾经温馨平和的时光宛若黄粱一梦,远比过去更重更稠的死寂,成为了这里唯一的日常。
明明他们曾经那么相爱。
因此,我一直……一直在执拗地践行这一我认为的、对他们而言最好的选择。哪怕这是我擅自做主的行为。
然而今天,我说漏嘴了。
我局促不安,抓着麻袋的双手拼命收紧,努力又费力地在脑袋里回想究竟还能提到什么事来转移话题。可今天在田地那儿收土豆收了一天,除了腰酸背痛的抱怨和苦衷外,疲惫不堪的大脑里居然一个字都蹦不出来。我干巴巴地蹲着,垂落下来的发丝被汗粘在脸上。我真的不想……我真的不想等会儿一抬头,就会看见クオン那双带着理解与歉意,温柔看向我的眼睛。
要不然,努力调动他们两人情绪的这一计划绝对会全然崩塌。
我沉默了。
但是,在我结巴着试图开启下一个话题前,有一只手伸了下来。苍白的手指逆着光收紧,我看着他一一将手里和地上挑拣出来的土豆放回麻袋里,而后重新用麻绳将口袋扎紧套牢。
愣了半晌,我急忙抢过麻袋攥住:“那、那个,クオンさん……”
“不用介意哦。”他轻轻地说,“コノエ本来也希望跟我说说他,不是吗?”
“……”
“他过得好吗?”他站起身,然后看着我同样局促地站起来,“现在有在好好吃饭吧。”
我只能僵硬地回答:“……嗯、嗯。”
“不会再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了?”
我急忙抓了把眼睛:“……是。”
“还会伤害自己吗?”
“不会……至少我没有再发现了。”
“会和コノエ说话吗?”
“会……但是也很少。”我小心地斟酌着字眼,“大部分时候,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说话。”
“这样。”
他慢慢地屏住气息,胸膛毫无起伏,整个人也变得冰冰凉凉。他像是一团雾,似乎随时随地都要被风吹走。其实如果カバネ様真对他说了什么话,那他一定早已下定决心离开这里自我放逐。因而如今,只有那我早已无法评价的执着还在死死固定他的身体,拦住他,扯住他。
半晌,他终于又看向了我。
“那也好多了。”
クオン的话语到这里就停止了。
然而我们都很清楚,那句好多了究竟是指哪里。
“……”
“……”
我用力、用力地深吸一口气。
“那个,クオンさん。”
“嗯?”
我抬起手,用力搓搓眼角,而后坚定地开口:“カバネ様有时候,白天会去一些我也不知道的地方。”
我没有说谎。
“我想,那一定是去找你了。”
作为距离王最近的人之一,我敢笃定这一切。
所以,我继续说着:“一定是的。”
虚无缥缈的雾,隐隐开始动摇。
而后,终于。
クオン……曾经的王妃殿下,露出了和刚才截然不同的表情。
他喃喃道:“会吗?”
“要不然,他怎么可能每次出门都是一脸阴沉地回来!”我不由自主着急起来,“カバネ……カバネ様,一次都没有问过我你去了哪里。但是在一天没见到你后,他就再也没有反锁过自己,甚至还经常出门了。所以一定是这样的!”
“……”
“……”
那双残留晚霞色彩的眸子,微微亮着,温柔而饱含歉意地看了过来。
“コノエ,谢谢你。”
“……”
可真的是这样!
我控制不住地着急起来。
这不是安慰的谎言,也不是虚假的幻想,它就是事实本身。
毕竟,我经常看见回来的カバネ様手上夹了一朵明显是刚摘下来的矢车菊啊!
那些花现在也被我努力地延长生命,养在照不到阳光的房间里。
如果不是因为思念クオンさん,在地下能够接触到阳光的、那么多杂乱生长的野花中,他为什么就偏偏挑中当年和クオンさん结婚时送给你的捧花呢!
我慌乱又着急地开口:“不是,クオンさん,我说的都是真———”
“扑通!”
死寂的地下,隐约地有两声突兀沉闷的落水声坠入耳内,听着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高不可攀的地上跌落了下来。
然而这片地下幽深,要来到这里除了那条长长的碎石路,就只有现在脚边这条婉转绵长的河流。往日里经常会有斗殴致死的尸体被抛弃漂流到这里,因此也时不时会传来类似这种重物落水的声响。
可比起习以为常的我,眼前的クオン却慢慢瞪大了眼睛,难得不予回答地就自顾自加快脚步从我的身边擦肩而过,飞快地冲向了那条河流的尽头。
“等、等等,クオンさん?!”
“那是人……是天子。”
隐约间,我听到了某个再也不想听到的字眼。可是心脏却违逆大脑一般,扑通扑通飞快而激动地雀跃起来。
“天子掉下来了。”
“哦,你终于醒来了?
“不用这么防着我啦。是我把在河里漂流的你救下来的。
“你走得动吗?那么你跟我来吧。”
“初次见面。然后,早安。
“欢迎来到被遗忘者们的栖所。
“这是比地上更下层的地方。”
“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竟然有三个人类从地上过来啊。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但是,我们没有必要和上面的事有所牵扯,继续保持被遗忘就好。
“在リーベル痊愈之前,让他待在这里,在那之后就随他们去吧。”
“……我不会阻拦你上去。但是,我要先跟你说清一件事。
“我就直说了。
“ナーヴ在悠久的历史当中,为了将外来的敌人消灭殆尽而创造了诅咒。这个诅咒的名字就叫做‘天子’。”
“现在的你只要离开天子,身体应该就会慢慢恢复。”
“……我的意思是,你要连同那些……一起放弃。
“解开诅咒的方法并不存在。
“再继续往这条路上前进,你将来绝对会后悔。”
只有两个人在的房间内,他的语调十分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童话故事,也是在给予悬崖勒马时最后的忠告。
那双黝黑色的眼睛深深地望了过来。
“……リーベル,放弃アルム,收手吧。”
我开始做一些无可救药的梦。
那些梦有时反复无常,有时天马行空。像是坠落进染缸的纯白色棉布,取出来后究竟会被沾染上什么颜色,连我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然而,无论做多少次、睡多久,无论前面的发展多温馨、多美好,所有所有梦的最后,都只会呈现同一个结局。
カバネ会站在我的面前跳下去。
血淋淋的,乱糟糟的。脑浆四溅,手脚断裂,内脏崩坏,鲜血弥漫。他的死相凄惨,可脸上却会带着笑意,仿佛死亡对他而言才是一切的善终,如今的现实与梦境相比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一开始,我还会想去救他。可能是根本没能碰到而看着他高高地坠入悬崖底部,也可能是我被根本拽不动的重量一同拖下去。破碎的骨骼声会满满当当地充斥在头颅里,因冲击而脱离原位的眼珠都快要拽断为数不多的神经纤维脱落下来。我的眼前花白一片,偏偏声音还能听得很清楚。破裂的皮肤摩擦在地面的声响,沾满血污的衣服潮湿的声响,从不知道谁的口中溢出的呜咽的声响。
疼吗?倒也不是很疼。但除此之外,脑袋昏昏涨涨的触感塞满了浑身上下,控制痛感的神经就像是被切断了一般。我试图晃晃头,可先晃出来的却是从嘴里喷出的血点,斑斑驳驳地飞溅在一片狼藉的泥土地上,狼狈不堪。
而后我意识到,这个时候的“カバネ”就不会死掉。
因为他会对我说话。
……不,他是在声嘶力竭地对我怒号。
“……为什么你在这里?”
“为什么你要冲过来?!”
“为什么你要妨碍我?!!”
…………
我无言以对。
我撑着睁开眼皮,哪怕身体尚未复原,视野依然混浊不清。难以支持一人体重的手腕脱臼得严重,在此刻甚至是比脑后磕上岩石后撞出的血洞还要让人直冒冷汗。偏偏我还自得地认为自己留了一些匍匐前进的力气,所以理所当然的,我想去看看那个人的情况。
比我先从悬崖上掉下来的人,似乎还停留在他不远处的地方。
比我先清醒过来的人,似乎正在用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盯着他。
比我……从那天起,比我先发疯、先自刎的王,似乎正在用恼怒、混乱、癫狂、崩溃的眼神,怨恨地瞪视我。
那是我最喜欢的人。
那是我最想念的人。
那是我……现在最恐惧的人。
别再做让我更加恨你的事情了行不行。
滚开啊。
滚开啊!!
像这样,重复一遍、一遍、又一遍。
憎恶的话、痛苦的话、后悔的话、在现实生活中他绝对不会对我说的话。
在这样虚无渺茫的梦境里,我可以心虚却满足地听上百上千上万次。仿佛只有亲口听到这些,我才能再被救赎般,得到前所未有的充实与满足。
所以从那以后,我每次都会冲上去,拽住他的衣服,和他一起相拥着掉落下去。哪怕他对我说出的话,都是针针见血不堪入目的悔恨文字;哪怕他看向我的那双眼睛,是厌恶嫌弃、怒不可遏的眼睛。
可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得到真正的宣泄。
——而后,每每回过神来时,我的手臂上都会再次布满刀痕。
这或许都已经成为一个陋习了,我漫不经心地想。
从沉沦的睡梦中找到抽屉里找到刀刃,在与幻想中的剧痛共舞时刺向自己现实中的肉体。明明是曾经在那纯白房间中鲜少品尝到的疼痛,如今却连梦魇都叫不醒,只有在醒转过来后盯着满地板和桌椅干透的血迹发愁怎么不被发现时,我才隐约觉得自己还算是活着。
但其实,真被发现了似乎也不会怎么样。除却コノエ可能的担忧与哀伤,不论我是像现在这样发泄般的自残,还是努力撑起佯装幸福的笑容,那个人如今对我的存在与否早已不管不顾。在他的世界里,我像是只长在这一片土壤上的一棵默默无闻的杂草,只是长在那儿,仅此而已。
那么,为什么现在的我还站在カバネ的房间前呢?
我盯着自己包裹住手臂的绷带,然后慢慢往上,越过粗糙凸起的门槛,到达面前紧紧合闭着的房门前。这是他的房间,也是我曾经的房间,它和几百年前我还住在这里时保持得一模一样。除了悬挂于窗台的帘幕旧了点,门口的人烟少了点。
空气里的湿气不重,地下的温度也一成不变。或许上面的白天下过雨了,也或许现在正是一览无遗的群星夜空。在这里会因缺少阳光而枯死的植物们在地上生长得郁郁葱葱,在遥远地方活着的人们今日也为了各自的未来而努力活下去。
未来。多么振奋人心的词语。
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胸口。替换过的衣物干净整洁,丝毫不存在任何像是洞口一样的东西。然而我也很清楚,就在几个小时前,那个最后掉入这片地下的人,笑着、又哭着,用可以炸出销烟的枪口对准了我的心脏。
我是不会死的。我没有能对那个已经陷入癫狂的年轻人说出这句话。
但是,远远地,我看见了那双眼睛。
那双黝黑的、深沉的,应该是什么都无法倒映出来,什么都无法照射进去的眼睛。
一瞬间中,那双眼睛里出现了我。
就像那一夜在湖边,和那片月色中如出一辙的眼睛。
……啊,是这样。
我知道了。
我为什么会站在这里的理由。
我举起手,挡住了脸。
我听见“我”的声音从干燥的手心里漫出来。
“カバネ。
“我相信你在这里。
“……我。
“我觉得那些孩子们理应得到应有的未来。”
万一他们可以拥有别的结局呢?
万一他们可以不用落得同样的境地呢?
万一他们可以继续像这样快乐幸福地一直活下去呢?
“我知道这对你而言很荒唐。
“我们自身就是最鲜活的例子。
“天子与人类是绝不可能共存的。在漫长的千年间,似乎只有你死我活的结局。
“……可是,可是啊。
“他们或许真的和我们不一样。”
已经存在像自己这样的人了。
他们根本不必变成我们。
“カバネ。我希望你能听我说说话。”
“我希望……我希望你去帮帮他们。帮他们走向我们当初没有走到的结局。
“用当年的方法也好,哪怕那是一场死局。可至少……可至少也算是给予他们一份可以由自己掌握未来的选择。
“我想让他们可以找到当年我们没能找到的结局。”
我看见“我”抬起头来。
面颊干燥,一滴泪也流不出来,笑得比哭还难看。
可“我”还是在笑着。
“カバネ,カバネ……”
“相信他们,在背后推一把帮助他们,才是作为前辈的义务,不是吗?”
“所以……请再一次成为——”
——我的话没能够说完。
没有风的地下,没有阳光的地下,没有生命与死亡的地下。若没能有某个人回应,我所有的话都只会成为空洞的回音,永远徘徊游荡在这片无望的土地深处。
但是,就在这一瞬。
紧闭着的大门打开了。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朵花。
但具体是什么花,我无从知晓。它只是长着一株花的模样,近看朦朦胧胧,根本辨别不出具体的花瓣与花蕊。它的尺寸似乎还不及手心的三分之二,精致得像是被随手放在路边的易碎品,脆生生地落在脚边,努力开出了亮蓝色的花瓣。
我试探着环顾四周,可除了这朵隐隐泛着细微莹光的花外,周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我尝试呼喊,四周寂静到死寂。
我尝试奔走,频频转回到原处。
只有眼前这朵小小的花依旧摇曳着,明明没有水也没有光,却在尽力地挺直根茎伸展枝叶,绽开出柔弱至极也漂亮至极的花朵。
于是我就地蹲了下来,厚重的衣袍松散地拖在地面上,洁白纤细的兽毛粘上了粉尘。我看着我的双手逐渐变小,变得抓不住身上披着的长袍,架不起庄严的王冠。我似乎忽然变成了孩童,顶着远比记忆中要矮得多的身高,骑在熟悉的私有马匹上,在前往遥远国度社交的路途中,看着这朵长在野路边的无名野花。
清新的风。
欢送的人民。
熟悉的父王母后。
冗长而整齐的士兵队列。
……我慢慢地反应过来。
这是我的童年。
而后,路边出现了第二朵花。
依旧娇小羸弱,但这次却出现了香味,颜色也和刚才的那一朵不一样了。浅浅淡淡的清香似乎在哪里闻过,我一时想不起来,也没办法在如今繁重而丰富的课程中抽出时间去认真回想,只能暂且挥舞着沉重结实的木剑,抵挡剑术教师一次又一次毫不留情的教导。
业都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军事国度,王室擅长兵械早已是历代传承下来的必修课题。我必须学,也想要学。只有亲手掌握住能够保护他人的力量,才能支撑住从书本与实践中渐渐萌生的勇气与自信,去保护我未来的国民,去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花卉的知识是杂学的一部分,只是这时候的我并没有更多的精力去关注它们,仅仅算知道一些基础的花卉知识,以及笼统的分门别类。
直到几年后,再次跟着人翻阅植物类科普时,我才终于在一片琳琅满目的花草中找到这朵花的名字。
纤细、优雅,向阳、坚韧。
小巧轻柔的,可以用手轻易捧起,被别在那人鬓发间,跟着本人一起害羞笑起来的素雅野花。
是矢车菊。
——而后,这朵花正落在不知何时洗净的花瓶中。本应奄奄一息、现在却依旧亭亭玉立,绽放出独一无二的漂亮花瓣。
我站在这里,远远地看着那朵花。自距离被摘下的那天早已不知过了多久,被迫远离长久以来赖以生存的土壤,可倔强的生命从不妥协,在哪怕深不见底的地下都依然逞强地吸取水分活下去。我突兀地觉得有些羡慕,可回头又觉得自己可笑。不说人居然无厘头地羡慕一朵花,明明亲手让它的茎叶折断的,正是这个整日过得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的自己。是我让这个生命失去了应有的未来。
可我能怎样呢。
我感到烦躁,可又无事可做,索性狼狈地瘫回床铺,抬头仰望看见的石头天花板熟悉得令人作呕。野花也好,生活也好、未来也好,这些东西早已与我无关,是对于永恒不变而平淡麻木的人生最无关紧要的东西。我想象不到我的未来会如何,甚至某种程度上连记忆深刻的过去都要遗忘。被时间抛弃,被世界抛弃,被自己给抛弃,没有人会想再找到这个“我”,而“我”也注定改变不了任何人的未来——
“……カバネ。”
——这样丑陋不堪的我,再次听到了他的声音。
即便再无望再苦涩,伤痕累累而奄奄一息的花朵……依旧在阴暗的地下倔强地绽放。
他说,他们或许真的和我们不一样。
他说,作为前辈,我们应该伸手推他们一把。
……他,クオン说。
他希望我再一次成为英雄。
——许久未见的、许久未闻的话语。
却足够穿透人心,刺入脊髓,熊熊烧进热烫的肌肉与血液里,成为想要再次逞强和放纵自我的最后一把利刃。
……クオン的心中,我还是英雄。
哪怕都已经这么狼狈,这么丢人,这么一事无成。哪怕我自己都清楚地知道我早已违背了当年拯救他的那颗决心,没有守住要一直让他幸福的约定。他依旧乐意让我成为他的英雄。
我似乎并不需要恐惧与逃避。
所以我根本控制不住。像是要发疯,又像是在释放,对着那双在空茫茫的虚无世界中,也依旧温柔而包容地看着我的眼睛,我放声大笑起来。
笑到浑身发颤,笑到眼角落泪,笑到声音嘶哑,笑到周遭再次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他的声音。他正在呼唤我的声音。
我终于停了下来。
松懈肩膀,伸手推开了门。
习惯性研磨的匕首平整如新,抚摸他脑袋的动作一如既往。只是在亲手再次为他别上那朵矢车菊后,面对那张与过去如出一辙的面容,我难以自抑地想,幸好他还没有发生任何的改变。
……幸好他还没有真正的“死亡”。
既然如此,那么作为他唯一的王,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等我回来。”
我这么开口。
那么久的迷茫,那么久的歉意,那么久的感谢。
——不。
没必要。
天气、庄稼、生活、未来。
其实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好。
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好好地听你说,也好好地说给你听。
风。
清新柔和,温暖舒适,包裹在阳光里呼呼地吹。比较从前,如今的它们还掺杂了更多尘土与青草的味道。我侧身伸出手臂,相隔缠绕的白色绷带去尝试这已然变得新鲜的感知,只是就这么被风小片小片地剐蹭在皮肤上,居然意外地牵扯来不少针刺般的细微痛感。
我下意识打了个寒颤,暂且收回手,窸窸窣窣地缩进颠簸的马车内部,重新落座在一边的角落里。地下的气温恒定不变,不说极热或极寒的变化,甚至连风都没多少。于是突然一时兴起走上大地的代价便是让长久蜗居在家的身体感觉到了久违的自然风,哪怕只是轻微的气流变化,吹在裸露的皮肤上也隐隐作痛。
坐在前面的コノエ拿着马鞭,一边调侃陆地上的春天比好多年前冷了不少,一边笑着递来出发时装好热水的水瓶。我有点羞赧地接过,打开瓶盖喝了一小口。作为暖意源头的液体顺延咽喉流淌进胃部,慢慢地温暖起僵硬的胸腹与四肢。
“抱歉。”
“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不过说实话,我还以为クオンさん不会上来。”
コノエ熟练地坐回马车的驾驶位,重新双手握紧纤绳。这辆崭新的马车是前去迎接カバネ时クウラ转手赠予的,美其名曰是便于移送伤患。只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很清楚,面对脱离时代的我们,能够在他们仅有的生活资源中找到最能方便我们使用的交通工具,无疑已经花了很大的心思。
别太有负担,就当是我们送的谢礼了。
离别前,浑身尘土的クウラ扶了扶眼镜,对我们扬起了一个疲惫但也释然的笑容。
谢谢你们的帮助,也谢谢你们包容リーベル的任性。从今往后,リベリオン将视你们为永远的盟友。
……
可是,那本就是我们应做的。
“……さん?”
而且我也不知道,那对他们而言究竟算不算是一件多余的事。
“クオ……”
我垂下头,沉默着将脸颊枕在膝盖上。
希望不是吧。
“那个,クオンさん?”
“啊。”
我从走神中清醒,下意识望回转过头来的コノエ:“抱歉,你说了什么?”
“就是……クオンさん怎么突然想到也一起上来了,这样。”驾驶着马车的侍卫小心翼翼,顺便也拉紧了帘布,将外面的风和光阻挡在外,“我以为你会像以前一样,留在家里等我们回来。”
“嗯……”
我抿住唇,不予回答。只有垂落在身侧的手指诚实而胆怯地寻去厢内另一处温暖而无声息的体温,轻巧地挪动到可以触碰指尖的位置,而后停止。
从天上下来的カバネ,在确定到达安全的区域后就突然失去意识,陷入了昏睡。
这是很稀奇的事,毕竟就凭着我们这样的身体,受到再大的创伤最后也会完好无损,像这样宛如普通人般昏睡休息的状况以前一次都没有发生过。但是在看见カバネ已然破损的服装,以及拼命忍住眼泪强作坚强的アルム,隐隐约约的,我似乎能够猜到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カバネ他,真的为了我再次成为了英雄。
时至今日,哪怕早就知道这一点,坐在他身边的这具身体依旧高兴又愧疚到几乎无法停止颤抖。
我缓缓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放任温凉的呼吸席卷肺泡,让总忍不住飘飘欲仙的大脑再度被理智扯动着恢复冷静。如今和他的关系,究竟算是破镜重圆,还是只是暂时缓和,作为被动方的我完全没有选择权。但就算在心底里再拼命地劝诫着自己应该再保持一段时间的距离,那曾经牢牢刻进骨子里的依恋感,如今却依旧接二连三控制不住地蹦出来。
想早点见到他。
想去牵他的手,想去触碰他的体温。
想去听他的呼吸,想让他呼唤自己的名字。
哪怕如今总觉得有那么点趁人之危之势,心里的另一个自己又似乎在耳边窃窃私语,蛊惑着大脑说,试试看吧。
毕竟,即便是这样的我,依旧还想被他所爱。
我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上缀在耳侧的矢车菊。盛开的花瓣柔软娇弱,散发着淡淡清香。
而后,我张开口。
……很轻的、很轻的,从吸入空气而振动声带的咽喉里,发出了细不可闻的声响。
カバネ。
今天的天气很好哦。
听说地上已经到春天了,阳光和风都很舒服。
只是路边没有什么花草,冷冷清清的,有点可惜。
事情我都从アルム他们那边听说了哦。在被阻挡的道路上,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カバネ就那么恰如其分地出现了。
说是帮了大忙,什么的……因为你还睡着,所以也拜托我传话,说辛苦了,谢谢你。
啊对了,你似乎还说了很多不得了的话。只是内容没有听明白,也没有记清楚,所以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我能够亲耳听听……他们是这么说的。
我垂下头,望向对方的方向,粗糙的发梢掠过面颊与眼睑,在本就漆黑的视野中显得越发碍事。只有心虚又贪婪的本能再度尝试去牵住他落在披风外的指尖,轻柔地、小心翼翼地,勾起最外侧的小指,窸窸窣窣地挨在一起。
抱歉,我一个人自话自说这么多,在你听来肯定很吵吧。
不过这次就让我任性一下吧?反正你现在也睡着。希望我的话能够成为风,吹过你的耳畔就好。
我……稍微想说一些从没跟你说过的事。
我啊。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累赘。
从出生起就是。所有人都只期盼着我身上的诅咒,而我本身究竟如何根本无关紧要。没有人期待“我”的降生。“我”的存在,仿佛只是作为承载诅咒的一个人形载体。而这样的我,明明在你的国家,理应该也只能作为万恶不赦的阶下囚才对。
……可是。
可是,你选择去教会我语言。
教会我了知识,教会了我爱。
我的世界里出现了颜色,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鸟语花香。
最重要的是,我的世界出现了你。
所以,我真的很感谢你。
啊,这样感谢的话语也说过好几次了吧?嗯……多说的话,也只是些冗长的废话罢了。
我真正想说的是。
想说的是。
是。
……
我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牵回了我的手。
温暖的、柔和的,从他那边传递过来的熟悉而久违的体温。
他紧紧回牵住了我的手。
“我。”
真丢人。明明过去那么多机会中都没有过,偏偏就在这种时刻,眼角的泪珠却怎么停也停不下来。
我应该继续说下去的。这是绝无仅有的机会,可能在更遥远的未来也不会再有的机会。
我拼了命地张开颤抖不已的嘴唇。
“……カバネ,我——”
“クオン。”
轻轻抖动的帘布缝隙里,忽然有一线光飘落下来。
随后是风。是花香。是漫山遍野的矢车菊。
是心照不宣的侍从停下马车,拉开帘布后,放任无数的光芒与花海肆意奔跑跳跃,重新拥抱照亮的崭新世界。
在那独一无二的世界里,浑身狼藉的英雄直起了身,暌违千年后,胆怯不已地望向了我的眼睛。
“クオン。
“我有好好完成作为一名国王的职责吗?
“我有辜负业都所有子民的忠诚之心吗?”
“……我真的。
“有让你感到幸福吗?”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没有呢?
哪怕繁荣昌盛的国度一夜毁灭,哪怕所有在他身后的追随者都被无尽的时间夺走,哪怕曾经高高在上德高望重的国王,如今只剩下了这一副满身疮痍的空荡躯壳。
这个会在我扑过去的时候伸手接住,拼命地搂住我,让我放声大哭的这个怀抱。
依旧属于我最温柔的英雄。
对不起,让你寂寞了。
——对不起,让你承担了那么多。
对不起,伤害到了你。
——对不起,让你失去了那么多。
对不起,这么久时间都没有好好地看看你。
——对不起,让你改变了那么多。
明明我们曾经那么相爱。
那么久,那么久的时光,活得却像个笑话。
都已经失去了那么多了,却还在愚昧无知地将手上仅有的宝物推走。
但是,谢谢你没有走。
谢谢你还在身边。
谢谢你还爱着我。
——大概过了很久,我才稍微冷静了一点。
哭泣本身就是释放压力,沉重的身体不知何时也变得轻松起来。而像这样磕磕绊绊熬过千年的我们,如今能够像这样重新牵着手行走在遍地盛开的花田间,放在过去的自己看来,简直不可思议到觉得这只可能是一场无与伦比的美梦。
但现在,他确实和当年带着我去往那一处秘境一样,紧紧地牵着我的手。
“这些花,其实就是你当时种下的那些。”
“……欸?”
“当时,不是下了一场暴雨。”他低哑地说着,一样通红的眼角像是笨拙的兔子眼睛。这个时候的他便不乐意继续盯着我了,只藏在重新捡起的披风里,只有相互触碰的指尖与掌心还是一如既往的亲昵。
“那个时候,周边的悬崖被暴雨冲塌,将那里全部掩埋了。
“我知道后……试着去找过,但几乎什么都没剩下。找了几年无果后我也就放弃了,认为那里已经成为了新的废墟。
“但是,也就在我放弃的几年后,这一片都成为了矢车菊的花海。
“……所以,我走之前嘱咐了コノエ,希望有机会就带你来看看。
“就像,当时那位给你种子的老先生说的一样。”
缓慢的步伐停滞,他重新转过身,深吸一口气,抬起那双黑曜石的眼睛看向了我。
“‘鲜花已经盛开了’,不是吗?”
“……”
懒洋洋的阳光柔软地笼在身上。
温柔的暖意抚摸着眼尾,让我又忍不住想要落下泪来。
但是,现在的我不想哭了。这样幸福梦幻的时刻,哭泣是多么的浪费。
于是,我干脆向前一步倾斜身体,放心地依靠在他的肩膀上。
“所以,当初コノエ说有一阵子你天天出门不见踪影,原因只是想摘这一朵花?”
“……你可以这么认为。”他的声音闷闷的,“毕竟……我也想不出来其他任何的好消息了。”
我微微愣住。
“……噗。”
“你笑什么?”
“没有。没什么。”
我向他伸出手,再次贪恋地将自己塞进他的怀抱。
“カバネ。”
“嗯。”
“カバネ。”
“嗯。”
“カバネ。”
“……クオン。”
温热平静的呼吸吹拂在耳边,他再次轻轻地开口。
“我……很感激你。”
“嗯。”
“该说谢谢的人是我才对。”
“嗯。”
“……”
“……”
“クオン。”
“嗯?”
“我想再次确认你的存在。
“你还愿意成为我的王妃吗?”
……啊啊。
怎么会不乐意呢?
折起随处可见的花作为捧花,披上漆黑熟悉的外袍作为新衣。
尽管度过无人入眠的一夜后,挂在耳边的花瓣已然微微泛黄。但是,我和他都不会在意这点。
这是一场无人观赏、不堪入目,却也是瑰丽壮阔、天地为鉴的盛大婚礼。
这个答案,是很久很久以前,在整整千年的时光之前,在遇到你的那一瞬间,我就已经确认的唯一事实。
留在你的身旁,才是我最想要的归属。
“那……我们回去吧?”
“嗯。”
“也要好好谢谢コノエ才行。”
“嗯!”
鲜花盛开,花好月圆。
这次,我们还有很久很久的时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