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志文存档!故事围绕下图提及的设定展开(概括来讲就是曾我兄弟pa)
正文——
【0】
蜷曲的火花噼里啪啦地抽打着杂乱的木柴,时不时发出“嘭”的爆裂声,四周的夜色仿佛有实体一般团团压来。坐在火边的少年拎起木棍,拨了拨变得有点黯淡的火堆,将冻得发僵的手脚又往火里凑了凑,无声地打了个哈欠。
“百?”一边靠着树干惬意地半躺着的青年敏锐地察觉到了,偏头看过去,“困了?”
百揉揉眼睛,努力压下困意:“唔……没有没有,兄长大人先睡吧,我守夜就行了。”
沉默了一会儿,一只修长的手从那边的黑暗中探出来,一把薅住百的外衣。百吃了一惊,但对面比他动作更快,逮着他使劲朝那边一扯,百猝不及防,身形一松,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兄长大人……?”
“守什么夜,难道还会有强盗出来不成?给我老老实实睡觉……还有,不要再叫我‘兄长大人’了,赶紧纠正过来。”
唉……百无奈地叹了口气,拿这个我行我素的哥哥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调整一下姿势,将几乎要凉透的双腿藏进他哥的外衣下摆。
“……千,你说,我们明天能走到京都吗?”百迷迷糊糊地要睡着了,随口问了一句。
千沉默了一会儿,又抱紧了他一点。他弟还是很有重量,这样整个压在他身上,让他根本没法阖眼,只能起到互相取暖的作用。
“……想那么多做什么,”他轻声说,“睡吧,明天可是个大晴天……我们定能在天黑之前赶到。”
“唔……嗯……”
不安稳的呼吸声渐渐平缓下来,千低下头,看着弟弟尚显稚嫩但明显消瘦了许多的面庞,伸手轻轻拨了拨百额前的浅白碎发,神色晦暗不明,良久才慢慢靠到身后的树上,隔着悠远的距离眺望夜空,那浓郁的玄黑色仿佛马上要滴落下来,从头到脚将他们封住,这样黏糊糊的感觉让他有些窒息。
……还不能被淹没。这样想着,千收回视线,将头埋进百逐渐回暖的肩窝,迫使自己陷入浅眠。
在完成使命之前,在越过长虹之前,他们必须相互扶持着,绝不能被任何事物压垮。
【1】
前夜刚下过一场大雨,四处都漂浮着细密的水汽,将混合着泥土与草叶的清爽气息蒸发到半空,凝附在丛丛植被的表面,映射着灰蒙蒙的空中投下的一缕天光,熠熠生辉。几棵二层高的法桐树凑在一起,已然长开的叶片下垂着,四散无形的水汽逐渐聚集至叶尖,忽地似火花坠入湿泥,溅起小小的水尘,迅速隐没不见了。红顶白墙的旧餐馆坐落其间,似切好却晾在空气中许久的糖块,黯淡内敛,不足以引人注意。
清晨的货车按着喇叭,缓缓停在餐馆后门。一头杂乱黑发的少年单肩将一整车叠在一起的啤酒箱扛起来,风风火火地跳下车厢,几步跨过被青苔浸润的青石板,蓬松的浅白挑染随着轻快的动作上下飘荡,黑色工作服上挂着的工作牌端端正正地写着“MOMO”。他腾出一只手推开玻璃后门,房檐下挂着的风铃被带得叮当摇晃,很快归于平静。
前台收拾东西的小哥看他扛着一堆体积几乎是他四倍大的东西就冒冒失失地冲进来,赶紧出声提醒:“百!不要在店里跑,小心地滑!”
百卸下箱子左右看看,艳丽的玫色眼瞳骨碌碌转了两下,问:“千已经拖过地了吗?”
“唉……”工作牌上写着“鹤田”的前台小哥扶额叹气,“你们兄弟俩真是够了!我明明有跟他说了你之后会搬东西过路,先不要急着拖。结果他打了个哈欠,转头就忘了!”
百看着鹤田幽怨的神情,忍不住哈哈大笑,平日好好收在唇下的一对虎牙就这么明晃晃地露了出来。鹤田瞪了他一眼:“还笑!不都是为了你们的人身安全着想!”
“抱歉抱歉,”百赶紧喘两口气平静下来,冲鹤田连连摆手,“千为人向来如此嘛,需要我们多提点几句啦。”
鹤田默默翻了个白眼,见百一副有话要问的样子,打断道:“他打扫完清洁就跑到厨房睡觉去了,别再来问我了。”
“好——的!”百笑容满满地应了一声,掂了一下肩上的酒箱,转身就往后厨冲。身后传来鹤田崩溃的怒吼:“不要乱跑啊啊啊——!!!”
百掀开后厨的帘子,手脚利落地把酒箱堆到墙角码好,直起腰擦了擦额角的汗,才开始四处张望。
他一眼就看到一长发凌乱的青年软趴趴地瘫在后厨宽大的案台上,活像一条被抽走脊骨的带鱼。砖头一样的案板和一堆大漏勺子被胡乱扒拉到一边,十几柄硬骨头都见之色变的长刀倒是被规规矩矩地束在高墙上。听到动静,那颗被发丝团团裹起的脑袋动了动,勉强偏了过来,从中露出半只困倦的眼睛。
“……百?”
百习以为常,锤锤肩膀就跑过去手忙脚乱地将人扶起来。
千半边身子都倚在百身上,他懒散地揉着眼睛,顺口问:“……现在几点了?已经到了备早点的时间吗?”
“不,还有十三分钟,千要不然再睡一会儿?”百精准地掐出一个时数,嘴上这么劝着,却顺手从兜里掏出几颗闻着味儿就提神醒脑的老式薄荷糖,作势要往千嘴里塞。
“……算了,”千被这恐怖物什激得太阳穴一跳,瞬间清醒了大半。他只觉眼皮铅沉,实际上也没多少睡意,赶紧往后撤了撤,争分夺秒撑着百的肩跳下案台,“去帮我问问小鹤田今天早点的量是多少。”
百施施然收回罪恶的爪子,看千实在是没精神,便也没再打扰他,点了点头,径直要往外去了,又被千揪住了袖口。
“千?”
“啊,差点忘了……”千散漫一笑,将人一把扯了去,唇对着百的唇角微微一碰,“早安吻。”
“……”百心说真是够了,他现在每天早晚都要承受这等心脏暴击,还让不让他过日子了?他捂着羞赧到发红的脸颊,怒道:“千——!都说了这不是我们兄弟该做的事了啊——”
“不行吗?”千看起来相当无所谓,并且趁百不注意揽上了他的脖子,又凑过去吻了一下,“还有谁管得了我们呢?”
百恨恨地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但不得不承认,千说的是对的,现在已经没有人能轻易再对他们的生活方式指指点点了。想到这一点,在有些许失落的同时,百无奈地妥协了:“行吧行吧……但是、但是尽量不要在人前这么做哦?”
千有些不满:“为什么?”
“……”该怎么跟他解释!
最后百勉强做了个扭扭捏捏的表情,试图说服他哥:“我会害羞……”
千盯了一会儿,发现百是认真的,只好泄气,顺便又咬了一口百的下唇:“好吧……原谅你了。”
百羞得恨不能原地遁走,想起刚刚千让他问的事,捂着脸赶紧跑了出去。很快外面就传来鹤田的怒骂和百慌慌张张的劝解。千胡乱扎了把头发,分神听了一耳朵,从中抓到个数字,遂没再对外面的混乱多做理会,准备食材去了。
这里是远离京都中心的外城区,没有钢铸的建筑墙,没有代工的机器人,也没有指挥有序的路标。科技的风潮刚刚掀起,尚未席卷到每个细微的角落。这个时段,那些忙着上早班赶早工的人们已经先阳光一步跨进店门,招呼着讨些醒神酒喝。百一早将几瓶酒提早拎到前台上拿起子起开,这会儿已经非常自来熟地拎着瓶子就扎进人堆里去了,看得忙着招呼客人的鹤田直摇头。其中有一个身形邋遢的老头,四平八稳地窝在餐椅上。这老头是附近出了名的大嘴巴,不论什么事只要听上一耳朵,就能添油加醋当评书一样叭叭地讲出来,烦他的人唯恐避之不及,闲得发慌的人却贴烧饼似的往他跟前凑。餐馆的人每次见了他来都巴不得他早走早清净,根本不想去近身。但涉世未深的百看起来像是相当喜欢听这人天南海北地吹故事,甚至主动揽下了招待他的工作。比如这时,那老头接过百递去的一杯酒,扬脖子猛灌一口,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才不急不徐地开始他今天的宣讲:“再说到伊豆那实力拔群的世家……”
“老先生,这茬儿您翻来覆去地,已经讲了好多遍了!”一小年轻忍不住挠头提醒。
“去!用你提醒,老夫会不晓得这些?”老头呵斥了一声,继续讲,“那是因为不知道从哪儿传出了新的动向,老夫才特地提了一嘴。”
“新的动向?”托腮旁听的百眼神亮亮,活像个求知欲旺盛的学生,坐在一群翘脚闲人中间显得尤为格格不入,“那么久之前的事了,难道现在还能掀起什么浪不成?”
老头就喜欢这样捧场的人,遂满意地顺着问话讲了下去:“好问题!当年那事故闹得,那真是沸沸扬扬!你们这些个小年轻不曾听闻,但老夫那一辈的人哪,提起这茬就,”他咂了下嘴,又给自己猛灌了一口酒,百眼见着要见杯底了,赶忙又给他添上,“扼腕哪!想当年上到市下到街,谁不知他笠原的尊姓!据传——”
接下来的话听众们基本上都背得下来了——据传,那笠原家的人大多容貌俊美,肤色白皙,眼尾一抹浅淡的桃红眼影是愿意遵奉笠原家家训的象征,——代表了为家族效忠的正义与勇气。笠原世族向来以刀术稳健闻名,“手斩厉,心持正”,就是美名远扬的笠原氏刀训。据传这么些人才,本该被招到战场上去驰骋一辈子,却偏要将骨干留在京都参政,以树立自己身为大家族的威信。
“当年笠原的家族可了不得,那是权大势大,但凡懂点权政之事的人,谁看不出那年轻辈的两个,劲敌!上到政堂大事小到地方纠纷,这两兄弟是互不相让,争着抢功哪!”老头讲得那叫一个唾沫横飞,气血上劲,这时那指点江山的气势倏地向下一压,连带着听者都跟着齐齐冒了汗,——他悲叹一声,满面怅然:“可感可惜啊!不过十年之前,它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突然消失在了整个政治规划的板块里。为什么?——等人们迟迟反应过来,只等见一地腐烂的死尸!
没见着一个活人!邸中上下千多口人一个不留!那惨状,三月有余都没人敢真正靠近瞧个仔细……此桩悬而未决,过后,笠原家也逐渐被人淡忘,湮没于尘沙了。”
一阵静默。最先发话的还是老头最忠实的听众。百睁圆了眼,手下紧紧揪住一边的桌角,似是被这揪心的氛围给感染了:“那……那,那个所谓的‘新的动向’……?”
老头再豪饮一杯,将桌一拍,神神秘秘道:“嗐,那是!京都风声又起!好多人都说自己有了预感,预感什么了?预感这京都里又会闪现那笠原家的影子了!那些个对当年了解了一星半点的人,私底下都在传,说不定是有命定之人要继承了笠原家的什么遗志,于是上天先行给我们降下了旨意!”
“哦……”百有些敷衍地回应了一下这句一看就是瞎编的废话,看起来愣愣的,又随着老头接下来的话不住点头。
鹤田抽上菜的空隙瞄了一眼,百在那个喧闹的人堆里居然坐得住,甚至边听边时不时点头,都要笑成只招财猫了。
“……”鹤田心情复杂。虽然百经常接下让人犯难的破事,倒让他们都轻松了不少……他并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谦逊乖巧的百会喜欢平白无故往陌生人跟前凑,喜欢挂出一副灿烂得过头的笑容,还喜欢跟人东聊西聊,但这也许只是他人微不足道的喜好呢——他是这样想的,也就没去多管闲事。
非要说起来,千和百这对兄弟本身就很莫名其妙了吧。一个老是记不住上班时间、习惯打着哈欠提早到达的哥哥,一个唯千命是从、还有着一身怪力的奇人弟弟,莫名其妙顶着个快要饿死了的理由来投奔了这间小规模的餐馆,这让人们都百思不得其解,兄弟俩刚来的时候,其实旁边还有一间离这里稍微远些的大店铺也在招人,这小店生意没那个店好人尽皆知,这俩兄弟干啥跟脑子缺根筋一样,舍了西瓜求芝麻?
对此,千是这么回答的:“店小我活少,挺好的啊。”
鹤田当场拂衣气走。
在谁也看不见的角落,千捏紧勺子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神情中罕见地带上了一抹严肃。
非来这里不可的原因啊……
不过是单纯地想要弃远求近罢了。
夜晚掩盖了一切蹑动的痕迹。
百匍匐在一块铁皮的房顶上,一动不动,——这里是他们工作的餐馆所属的一间地下仓库,离餐馆说不上远,也绝对不算近,窄小的一间铁皮房子恰到好处地隐没在四周一片林林总总的小店面中,找到它还要费不少精力。他微微眯起眼,盯着下面几个静默如柱的守卫。漆黑的卫衣外套为他模糊了本来的轮廓,兜帽也已经扣在头上,遮住可能点亮瞳孔的月光,双手也都戴了黑布手套,扒住身下的铁皮。他定定地盯着那些人手里的消音枪,有些犯难,心里盘算着等会儿该怎么办才好。
他没见过多少科技活,手边日日相伴的只有一柄冰冷锋韧的太刀——为了不过多暴露,现在也没带在身上。这会儿他捻着手套柔韧的螺口沉思半天,最后放弃般无声地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离开库顶,从侧面爬了下去。
一颗小石子不知从哪里咕噜噜滚到了明面,离它最近的一个守卫瞬间偏头举枪,却左右不见人影。这几个转头间,身后已经悄无声息地探出一只乌漆的手影,在被察觉之前猛地扼住他的声带,轻轻一捏。
轻微的“喀擦”一声脆响让另几个全神贯注的守卫也转过头,却见原本同事的位置站了一个戴着兜帽的黑影,手里端着他们的枪。
完了。
那一刻,几个守卫脑子里同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完了,要被一枪击倒了。
没想到那黑影举着枪托几步就窜到他们面前,干脆利落地冲他们的太阳穴就是几下,直接把人的头骨砸变了形。
最后一个倒地的守卫忍了又忍,还是不合时宜地冒出疑问。这人到底为什么不用那把枪射他们?
百自然不知道他们的头脑风暴。他随手把枪扔到尸体身上,俯身在其中一具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摸到一柄沉甸甸的尖刀和一支轻型手电,遂拿在手心捏了捏,满意顺走。比起发热的枪管,他还是更习惯于刀刃冰冷坚实的触感。
顺利解决了守卫,百站在生物特征识别合金拉门前一筹莫展,对城区科技知识储备的匮乏让他面对一小块指纹解锁屏呆若木鸡。犹豫再三,眼瞅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他艰难地做了一个决定,于是将手搭到了门面上,为了减少噪音,还尽可能放轻了动作。随即只听哗啦一声金属摩擦的巨响,原本平展的合金门竟像餐巾纸一样倏地皱成了一团,被一双看上去并不具有如此爆发力的手轻轻松松拧在一起,——那块解锁屏自不用说,当场报废。百稍微呼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把这坨金属团子搁到一边,转头拖着几个人体就往漆黑的库房里窜。
看样子是为了节约成本,里面并没有恒温装置,而是在库房的四角处堆了四个盛满水的大缸,巧妙地利用了水的蓄热性维持库内恒温。几乎有两人高的重型货架上堆满了箱子,整整齐齐地排列到一起,挤占了原本就不算大的空间,要想在其间狭窄的缝隙中穿行还需要微微侧身。百随手将手下的几具尸体堆到门口,伸手搭到架子上轻轻推了两把,试图推出一点宽泛的距离,却发现根本推不动,仿佛被什么东西固定住了。他顺着阻力低头一看,才发现每个货架的底座都被贴了两片直角铁片,利用合金螺栓与铆钉的相互咬合力,将底座牢牢地嵌进了地里。
当然,这点作用力对百来说自然不在话下。他单手捏紧货架的立柱,手臂向上一提就是一个倒拔,尽可能保持平稳地将一排货架连根拔起,哗啦啦带出了不少碎石和水泥。他照葫芦画瓢地把周围的其它货架给起出来,小心翼翼地码到一边去,这才清出了一小块空地。
掠过重重叠叠摞起来的箱子,百四处寻找可能存在的线索。那大量的货箱已经被他耐着性子一个一个打开过了,然而都是真空包装好的冷藏食材,对他来说什么用都没有。
看起来真的再平常不过了,百在心里想。要不是他刚刚才干掉了几个拿着枪的守卫,他差点就真的以为这里只是一间普通的仓库了。
这里真的可能存在他们想要的线索吗?
就在百几乎把仓库翻个底朝天,快要彻底失望的时候,他掰起最里面的一排货架,却意外地在那货架背后的墙上看到了一本厚重的黑色硬壳文件夹,拿磨损得厉害的麻线穿起来,斜斜地挂在墙上。百心下一惊,也顾不得什么平不平稳,赶紧哐当丢开手里的货架子,伸手把文件夹取了下来,粗略一翻,里面竟好像用铁夹夹着几本疑似该仓库账本的册子。他拿食指在文件夹表面抹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落灰,——看样子,这些拿放都很不方便的账本,好像还经常在被人使用。
“……”这藏得可真深,百在心里默默吐槽,直觉这些账本有问题。哪家仓库需要每天记录的账本会藏在这种角落,还特地拿货架给挡起来?
他打着电筒,挨个儿翻开那些厚厚的账本。其中的账目本身倒是没什么异常,但他翻着翻着,从中突然飘飘悠悠地落下几张纸。百弯腰捡起一看,是一叠单据,被夹在了其中一个账本里,但不知是本子实在太厚的原因还是什么,这几张单据没夹稳,给掉出来了。再翻回刚刚夹着它们的那两页,发现同样的单据还有几张,这些倒是被牢牢地夹在一堆账目里。
账本里面夹着来历不明的单据,又是一条可疑的线索。百一目十行地掠过前面大串大串代表金额的数字,——这些金额对他来说太大,以至于除了麻木的惊叹之外根本没了其他想法,于是直接看到后面的落款处。受取人和支払人那几栏无一例外是空白,只翻出零星两张,在单据边角的空白处,用断断续续出水的圆珠笔潦草地写了同一个疑似大概地址的坐标。百又凑近了点,眯起眼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却实在没什么头绪。
这下有些麻烦了。百再次犹豫了几秒,——也仅仅犹豫了几秒,就当机立断地捏开铁夹子,一不做二不休,迅速将那几张单子一并抽走塞进了兜里。他再搜索了一圈,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估算一下时间,发现距离天亮没多久了。他在细节上耗费了太多时间,这会儿只想赶紧撤离,慌慌张张地跑到仓库门口就要这么撤走。刚迈出两步,他突然想起千对他的叮嘱是尽量不要留下把柄,于是紧急刹住步子,回头缓缓扫视了一圈现场,突然感觉有点崩溃。
仓库内外可以说被他搞得一片狼藉,要想不留一点痕迹地离开,显然已经不可能了。
这下惨了。
原地揪了半天头发自然无济于事。情急之下,百只好跑回库房,凭着来时的记忆拎起那堆货架,将它们一架架摆回原位,地板上散乱的水泥块被他踢回那些被拔出来的坑洼里尽量踩实,又跑到外面去再度搬过那坨金属门团子,哗哗几下把它展开铺平。虽然这对他来说就和摊平一张纸一样轻松,但要将原本被揉出来的褶皱全都抹平多少还是有点不现实。百埋头艰难地东扯扯西扯扯,忙活了半天才让那门在外表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又费了不少时间把它安回去,尽量伪装成了平时的样子,再绞尽脑汁给四周做了一些尽可能正常的伪装,又耗去了不少时间。
等处理完这一切,天边已经隐隐露出泛白的橘晖。百草草抹了把汗,最后再往四周看了一圈,确认应该没什么遗漏了,才一把横下心,迅速撤离了现场。
他一整宿没睡觉,这会儿掐着点急急地跑进餐馆的车库里准备发车出去接货,直接伪装成了刚来上工的样子。给车子打火的间隙,他只觉一阵头重脚轻,有些害怕等会儿会不会触发什么交通事故,——但其实说到交通事故,百原本就不该来开这样的重型货车,因为他实际上还未成年,能进这间餐馆打工只是因为瞒报了岁数,开车的问题也只是用一张自己画的驾驶证草草糊弄了过去。这么一想,百突然就有干劲了不少,于是不再刻意纠结交通事故的问题,转而开始思考那边仓库的烂摊子应该怎么办。
百停在红灯面前思来想去,半天没想出什么解决办法,只有趁着休息时间抓紧去找千说明情况,看他会怎么解决。
想到这里,百忽然有些沮丧。
他原本是想能帮千做点什么的,让他不必时时为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操心。
……但自己似乎总是在帮倒忙。
两兄弟工位不同,职责不同,能够交叉的时间也就少得可怜,百抓不到机会跑去找人。因此,他这几乎半个上午都是在心神不宁中熬过去的。
趁着人流量少的空当,百一溜烟窜进后厨。千正对一大锅炖菜上下其手,那神情要多轻松有多轻松,听到声响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感觉后衣摆被犹犹豫豫地揪住了。
“百?”千不用看都知道来人是谁。
“千、千……!我我我好像搞砸了……”百慌慌张张地说,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衣料向下绞,力道大得险些把千扯一个倒栽。千赶紧抓住灶边稳住身形回头一看,他弟缩在背后直打颤,那姿态神似一小团被淋了个透湿的麻雀:“……”
百没敢抬眼看人,只嗫嚅着把事情的经过飞快地复述了一遍,紧张地等着千的答复。现场一片死寂,他恍惚间都可以听到自己鼓噪的心跳声。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百吓了一跳,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见千正拼了命地拿手捂嘴,早已憋了个大汗淋漓,这会儿终是绷不住,当场笑得直翻白眼。
“……”
百茫然地眨了两下眼,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倒是千看他愣愣的样子又被狠狠戳到了笑点,干脆直接扑到百身上边笑边捶,动静之大直接把鹤田引了过来:“百?你不好好工作跑到这儿来做什么?这么离不开你那好哥哥吗?还有千你笑什么笑!给我好好看着锅啊!”
百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赶紧摆手道歉。千倒是一脸无所谓,还伸出胳膊一把将百搂了过去:“哼哼,承认吧小鹤田,说,是不是嫉妒我们兄弟俩的感情了?”
“……”百心惊胆战,赶紧回手把他哥那张鸟嘴捂住:“鹤田!鹤田!我错了!我马上就来!”好说歹说把暴怒边缘的同事先劝了出去,百紧张地看向千。千朝他安抚地眨眨眼:“放心,这些都是小事,不用在意。”
“可是……”
“相信我吧,百。”
百不说话了。千看起来似乎永远是那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也许这次也如他所说,可以不用理会呢?
“好了好了,”看百还是有所顾虑,千捏捏他的肩,顺势就将他往外带,“快回到工位上去吧,别惹得小鹤田又生气了。”
到底是谁在惹他生气啊?百被推着往外走,心里腹诽。他叹了口气,还是下意识地相信了千的话。
这家餐馆虽然老旧,所幸该有的设施都有。像千和百这样离了餐馆就无处可去的兄弟,下了班之后就能被分到一间狭小的员工宿舍。
“哈啊——”千一下垮掉脸,重重栽倒在床上,“累死了……我到底是为什么要来打这个工啊……”
百锁好小门转过身,看千照旧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无奈地笑了笑,坐到床边顺手拉亮了小灯。
“需要我去泡壶茶吗?”
“不用了——”千拖长声音应了一句,又翻了个身,抬臂遮住头顶一晃一晃的灯光。
一想到白天百惶惶然跑来告诉他情况的那副样子,千忍了几秒,默默地伸手抱臂,迎着百困惑的目光在床上连打了几个滚。
“……?千?怎么了吗?”
千怕他弟恼羞成怒,赶紧忍着满肚子笑意摆摆手:“没事没事。”
——只是百太可爱了而已。
百对千莫名被戳中笑点的行为见怪不怪,倒是又想到了什么,低头在兜里掏啊掏,掏出那几张大逆不道的单据,还有半张被折得妥帖的草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不少东西。这是他趁空闲时间断断续续记录到纸上的信息。
千看到百居然还把东西带出来了,多少还是有些震惊的。
他随即又想到百在白天的时候跑来和他说,因为遇到了知识层面的断崖式阻碍,所以实际上这次行动应该是留下了许多痕迹的。想到这里,千接过那几张单据,斟酌了一下句法,尽量随意地问:“百……你昨晚去作案,不是,获取情报的那一身行头应该挺帅的吧,没亲眼看到还真是可惜了……”
“……咦?欸?”突然被千夸了一嘴,百左右摸不着头脑,只觉有些头晕脸红,“谢、谢谢……?千突然说这个做什么啊?”
千笑盈盈地看着他:“穿了什么?”
那副样子实在太像街边随口搭话说“里面穿了什么?小帅哥”的轻佻男子,百轻易被诓了去,张口就开始数大白话:“是黑帽子,黑手套,黑……”
顺利听到想要的信息,千顿时放了一半的心,躺回去的同时抬手遮住了半张脸,不动声色地掐断了后面的话:“嗯,一身黑的百,下次记得找机会只穿给我一个人看哦。”
“……哦?”百愣愣地应了一声。他总觉得刚刚的话里有哪儿不对,但本着对哥哥的绝对信任,加上连日的操劳实际上已经开始透支他的体力了,也就没有去深想,只当是他哥又间歇性地犯病,不是,异想天开了。他转头翻出自己的情报纸,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语句,说:“如果之前的信息没错,那这上面的这条地址,应该就是跟我们要找的人有关系的地方。”
闻言,千依旧维持着捂半张脸的姿势,露在外面的眼睛默默睁开了一道缝。
“据这些单据的信息显示,这里可能只是处于那人手下一条细枝末节的情报链,”百继续低头翻看,“若他们的上司想,反正这片地的治安不稳定,那收手就只是一刀切的事。”
千恹恹地问:“我问你,为什么这个小破餐馆还在此地存活了七年之久呢?”
“……这样的话还是慎言为妙,小心被炒,”百顿了顿,还是无奈地吐槽了一句,“大概是因为,混乱的地方更容易流出情报吧,虽然会有点杂就是了。”
“不止,”千抬起遮脸的手臂,竖起食指,迎着灯泡干脆闭上眼睛,“还因为这里是那家贼曾经藏身过的地方,深知这地人员流动大,相对失序,也方便了那些下三滥的好处,所以……”
他冷哼一声,没再说下去。
百明白他的意思,冷冷地接上了后半句话:“是阴沟里的老鼠会干的事呢。”
千不置可否:“既然让我们找到了这个小地方的异常,起码证明了那家伙确实是在京都发展的吧。”
百重新看回草纸:“是的,他们的交易链藏得很深。不过目前已知的是,他们似乎会选择同一个地方,定期进行大量资金的交易。”想到那些天文数字,百默了一会儿,表情不免有些匪夷所思:“这就是有钱人的世界吗……说真的,看到这些金额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他们到底是从哪儿得到的这么多钱呢?”
传销,赌博,走私,保护费。不管那个组织沾染了这其中的哪一项,他们利用不正当的手段进行大额洗钱,这是事实。千没有接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百垂头看纸,指尖无意识地拢到了一起,缓慢地互相蹭着。
掐断那些人脖子的手感仿佛还残留在手中,这种异样的感觉现在又被回忆起来,一点点揪紧了他的胃部。百暗暗蹙眉,唇角抿成了一条僵直的线。
如果可以的话,他其实并不想……
这样模糊且没头没尾的念头刚冒出来,便被他毫不留情地摁了回去,只是捏着纸的手悄悄收紧了。
千无声地偏头看了一会儿,突然整个翻过身来,捏着百的手腕将他一把拽过去,直接把他拽倒在床上。百睁大了眼睛,在他惊讶的注视中,千将人揽到怀里,略带强势地掰开他的手指,拉着他的手,贴到了自己冰凉的侧脸上。
千的体质天生畏寒,百是知道的;千还很喜欢一些表示亲近的肢体接触,百也是知道的。现在自己的手心还很温暖,千会来寻求这点热量,似乎也不奇怪。于是他像从前一样,说服了自己心里那点疑惑,顺从地任凭千攀住他的手,一点点向上摩挲。
“话说,千……我们端掉这里的情报链,那些普通员工会不会受到波及?”
“不好说,”千看起来倒是很平静,“不过他们到底是否对餐馆背后的勾当一点也不知情,这点也不好说,我们不用为那些人考虑那么多。”
百听话地点点头,松开了浅浅拧起的眉心。
“行了,睡吧。”千伸手关了灯,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探出指尖,轻轻抚上百的侧脸,垂头给了他一个绵长的晚安吻。
“……晚安……”百一时半会儿还是没法坦然面对这些跨了界的亲密举动,只好将滚热的脸往千的怀里埋,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了。
当务之急是完成他们的使命。至于其他人今后的生活,他们控制不了那么多了。
一早,鹤田按部就班地打卡上班。他拉开卷帘门,不出意外地看见整个空无一人的厅堂都已被打扫得光辉澄亮。
他叹了口气,走向里间,一把掀开后厨的帘子。
千今天不在他经常躺尸的案台上,但鹤田早有预料,走进了更深处的洗碗间,探头看向那个边壁还淅淅沥沥挂着水珠的最大号洗碗槽。他们那特立独行的厨师四趴八叉,赫然就瘫在底下,裹了一身的水也毫不在意。
“……”鹤田上下打量了一会儿,伸爪毫不客气地把人提溜上来,怒道:“再睡呢?!给我滚出来!”
千死死扒着池沿不放:“小鹤田……好过分哦……”
“不要用那么肉麻的称呼叫我!”鹤田头疼地揉揉眉心,“你们兄弟俩真是……何必来这么早呢?按时上班不好吗?”
千给脑袋翻了个面,含糊不清地嘟囔:“早干完早睡觉……”
鹤田是真搞不懂这人到底是脑子有问题还是逻辑上缺根筋。
“所以你就算这会儿干完也会来新活儿的好吗!”
千沉默了一会儿,夸张地叹了口气:“唉——好吧好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后厨,正好碰上百扛着箱子,叮叮哐哐地跑了进来。
千还在垂头扯那件贴在身上半湿不干的衣服。他已经趁着早到,不动声色地处理掉了之前趁着早班贴到各处的窃听装置,这会儿困得直打哈欠。听到响动,他抬头看过去,笑问:“都打点好了吗?”
百噌一下站直,夸张地朝千敬了个礼。
“准备就绪啦!”
鹤田夹在兄弟俩的机锋之间满面狐疑,忍不住问道:“你们要准备什么?”
百冲他眨眨眼:“猜猜?”
“我猜你——算了,”鹤田放弃思考转头就走,“赶紧上工了。”
“来啦——呜呼——”
鹤田总觉得今天的百活跃得有些过了,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疑惑,但也懒得去问,只当这人的脑回路又绕到正常人无法企及的地方了。
只是这日过后,跟人间蒸发了一样,这座餐馆以及附近,再没人见到过那对奇怪的兄弟。
【2】
京都的大良奈酒店上下分了六十层,因地理位置优越,装修也高大气派,时常能得到皇族世家或是贵族子弟的青睐,许多一看就身份显赫的人物常在这里暂居、会客或是单纯地光顾一下风景。
千套了一身银白熨帖的西装,还戴上了银灰的绅士帽和深色眼镜,像模像样地坐在大厅一角的玻璃桌前喝招待茶,余光不动声色地扫过进进出出的住客。
——虽然这套西装是百找了一家婚庆公司借的呢。
这个位置很好。四面店墙都是透明的钢化落地窗不说,这里紧贴着一边通往二层看台的阶梯,背后就是电梯通道,边上一盆一人多高的荆棘芦荟也收起利爪,乖顺地伏在瓷瓶里,多少将他的身形隐去一半。
嵌在楼梯扶手下的玻璃应该是近些年流行起来的三层裂纹玻璃。在午后暖阳的映照下,一道道细密而绚丽的裂纹以此为节点,在正对的落地窗上投出一张莹亮的巨型蛛网。那锃亮的落地窗好似中了什么糖果精灵的祝福,将日光折射得十分甜腻。
从那仓库里面得到的线索证明了他们的老板曾在这里会过客,还不止一次。
……虽然那字迹也确实潦草,不知是故意写成这样不想让人认出来还是落笔人本就写得一手烂字,兄弟俩凑在一起辨认了好久才勉强把地址认出来。
千面色沉静,几个扫视间,已经记住了现身住客们的形体特征。从百拿到的情报得知,他们一路追踪的势力,会挑每个月的固定时间,在大良奈酒店内部进行暗中交易。为了蹲到这个时间,他们进了城内后,几乎靠着一股盲人摸象的劲儿,在这里待了将近一个月。百也又在一个商圈找到了可以暂时安定下来的临时工,并迅速建立起了新的情报网。期间,他们除了工作也没闲着,而是趁机把半个城的路况和建筑都摸了一遍。他们不知道交易的人有什么样貌特点,也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会在这里交易。于是,千在这段时间里风雨无阻,换上百从四处借来的各种衣服,每天都变着装坐在酒店的不同角落暗中观察。
视线范围内暂时没有出现需要额外关注的可疑人物。千盯着盯着,思绪就有点散了。
一如那烦人的老头所说,在地方具有这样影响力的家族,却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操纵着,在十几年前的一夜之间突然从大众面前失去了踪影。经过百的多方奔走打听,他们才勉强为这桩扑朔迷离的笠原家中落事件填上一些真假未知的色块。而其一传为,笠原家的人是被仇杀的。那位仇家因不明原因,对笠原家的家主——笠原太郎下了杀手。掌权者一倒,本就内部腐化的族群迅速瓦解,树倒猢狲散,各奔前程溜的溜。传闻中的仇家也趁此机会卷走大部分家财,率领了拜服他的人另立山头。
不得不说,老头的评书讲得挺不错。那慷慨激昂的语气,他在里间都能听个清楚。要不是亲身经历过,对此有自己的评判,他的情绪都差点要被带跑了。而过后,也不出意料地能看到百受到老头的共情而出现的短暂失态。虽然百总能快速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尽量不在千面前展示出来,千也总能在一些细微之处抓到蛛丝马迹。
因为知道真正体会过那些切身之痛的人是不会轻易被煽情的演讲带起情绪的,所以在千看来,百的情感就显得有些可疑。
它并非深刻的、沉缓的,而是轻浮的,就像随时可以被冲出来的洗洁精泡泡。
是的,就像泡沫一样不稳定。千再怎么迟钝,这时也多少悟到了一点东西,叹了口气。
世人在向他者濡染那些大型事故时,往往会因为急着传递自己所关注到的重要信息而将重点偏向一处,造成听者在主观层面上已经产生了信息认知偏差。而这么一茬一茬地传下去,后人所听闻的信息也会与最开始的事实相差甚远,偏的偏漏的漏,最终化为一个大众主观意愿上想要看到的、被无限粉饰过的“故事”。而笠原“悬案”的传播也逃不离此等命运——在十多年的时间风化与不同的话术包裹下,大众的眼睛只看见了那个凄惨的结果,那个现在似乎已失传的原因,以及听了故事轻易就能被挑起的、同情或是悲愤的泡沫情感,个中细节却几乎无人深究。
因此,那疑似被淹没于茫茫尸堆的家主夫人,——实则是族内两个新生幼子的母亲,也就并没有引起特别的关注。幼子在十岁之前都将被关在深院里修习,因此并没有广泛地获得大众的注意。只浅传过笠原家的嫡长子钟灵毓秀,生得一副笠原家主之仪相;而其弟偏一身怪力,相当好动,甚至将自己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仅此而已。
惊变当时,夫人就带着年幼的兄弟俩逃出生天,过上了流亡的生活,不久后因生活不支,大病而亡,遗那对年幼的笠原兄弟在这茫茫人海中断线飘荡。
思及此处,千微微抬手扶额,成功掩过了那一抹偷藏不住的悲切。
——那是他永远忘不了的景象,且预感将会成为纠缠他一生的梦魇。
那个时候的幼弟百濑才只是刚刚开始换牙的年纪,千斗也不过七八岁,满眼阴翳的火光几乎就已经夺去了他全部的神智。他抱着早就受了惊开始发高烧的弟弟根本不知所措。身体本就孱弱的母亲撑出一口气,拼了命背着两个孩子爬出火海,直往人找不见的山里逃去。
甚至没来得及再见父亲大人一面。
千没有再想下去。他看见离他不远的几张桌子之外,落了一个衣着极为平常的客人,——开玩笑,这可太不正常了。这里再怎么说也是七星级的酒店,进出的肉眼可见都是大人物。据百那条灵通的情报网显示,这地方虽然气派,但随着社会经济增长,人们的物欲也逐渐膨胀,这些贵族中间,似乎悄然兴起了互相攀比的风气。千第一次易装试图跟前台搭话的时候只套了一件稀松平常的卫衣,被那位笑意盈盈的前台小姐不动声色地拒了出去;而这人大摇大摆地坐在那里,那前台却跟没看见似的,这让千心里腾起一股受到轻视的不满,同时更加注意那人的动向了。
不久,几乎将一整壶招待茶都喝干了的客人突然动作一顿,从容地掏出手机。千觑他拿着手机略略翻了一会儿,那神情像是单纯地在刷新闻,随即收了手机徐徐起身,向着大厅内部的通道走去了。千花了一秒确认他的动向,随后按照百趁夜间在这里摸索出来的线路图,低调地从他这一边绕了过去,看着他不按电梯非走楼梯,也暗搓搓地跟了上去。
太有问题了,三十几层的高度放着更方便的电梯不走,这人脑子有病吗?
千累得差点没喘出声来,忍不住在心里暗骂。幸运的是,楼道内是没有监控的,那人似乎也累得脑子有点发懵,并没有发现一直隔了一层的距离跟在身后的千。千在脑子里把这人换着法子捅了十八遍的同时,又有些心疼百。
百是自告奋勇地去摸路线的,甚至没有提前跟他商量,只牢牢记得千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说过的被监控拍到会留下痕迹,于是一边艰难地找监控的位置并避开,一边努力将大良奈酒店上下六十层的路线全都记了下来。这一切都是在一个晚上发生的,等千第二天醒了才正看到百神色苍白地回来,手里捏着一份自绘图。
对此,百是这么说的:“我总不能让千一个人在外面为这些事奔波,我付出的东西太少了……我也想努力做成些什么,这样千就不用那么累了。”
但是百,明明更累的那个人是你。你白天又要打工,怎么能一夜不眠?你怎么能这么确定你做的不比我多?
百今天一整天都有点心神不宁。他顺手帮商场的清洁员前辈接过了推清洁车的工作,这点小事对他来说完全不在话下。绕着商场内部转了大半圈,也渐渐地出了半回神。
今天是那些单据上显示的“每月一日”的约定之期,千照旧去蹲人了。也许是提前知晓了今天不寻常的原因,百莫名有些紧张。他把千一个人丢在那个气派到空旷的地方了,现在根本不知道千到底有没有遭遇什么危险……想到这里,百攥住车把的手默默紧了一圈,直到听见车把发出不堪重负的咔擦声才回过神,慌忙松了松力道,定睛仔细查看了一番,发现面上并没有明显的损坏,才稍稍放下心来。
眼前突然浮现出了千每每陷入过去回忆时的样子。若是手边有什么东西,那多半是逃不过千的无意识摧残了。
他其实非常理解千满怀着的,那些沉痛的情感,但也仅限于理解。千的情感对他来说近在咫尺,却又太过遥远,他只能堪堪捞到起伏于海面的泡沫,而那深埋在海渊之底的山脉,他得以透过重重海水窥见顶端一隅,却对其与自己的距离感到迷茫。
他曾听母亲一遍遍对他们重复,那个几乎灭了你全家的刽子手,就是父亲大人的胞弟,笠原家当年的次子,他们的二叔,笠原次郎。父亲因其长子之位,不得已陷入了家族的权力纷争中,族内的亲信也各站两派。就在僵持不下的时候,年轻气盛的笠原次郎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并立即施以行动——率领自己的人,将父亲的势力集体屠杀,过后卷了家财,烧了府邸,从此不见踪影。
——他就像听了一个悲壮的故事一般,轻易就被母亲的情绪感染了去。
他对父亲和二叔仅有的那点记忆本就因年纪太小而不甚清晰,更别谈那可能存有几分温馨的前半截童年。一如预定的那样,孩子们既不用懂现代科技,也不需要明白与人交往中基本的人情世故。他们的世界只有被日渐精湛的刀法和杀人报仇的使命填满。等真正被推入了社会的洪流,他们才发现自己的满腔抱负和一身绝技都没有用武之地,新的知识要一点点地自己去学,遭受的创伤只有兄弟俩自己抱团舔舐。没有人教他们对错,甚至还有不少试图诱导他们的因素在。因此,千在这四面八方的冲击下还能异常坚定地立住他们的终极目标,这在时常感到迷茫的百看来,简直是奇迹了。也因此,百总是不由自主地将千的一切当作他的行为准则,以千那近乎执拗的信念来随时鞭策自己。
——无需他言,唯有手刃仇敌,方能向父亲大人的在天之灵聊以告慰。
只要毫不动摇地跟着千的指示走就好。千可是兄长,他的决策一定不会有错。百从来都是这么想的。
唯一能使他们俩都感到慰藉的是,因为孤立无援,也就没有人会拿世俗的伦理标准来擅自打扰他们了,他们也无需在意旁人的目光。因此,两个长年累月依偎在一起的人,跨过那条线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曾经千无意在一商场的大屏上看到一则介绍广告,据说每天早晚诞生的吻都代表着不同寻常的意义,那就是长情的陪伴与浪漫的爱意。其实广告里表达的爱对他们兄弟俩来说有点难以理解,毕竟迄今为止,也并没有多少爱意实实在在地落到他们身上。
但千当时就指着那则广告,对百说:“百,你看我们,适不适合那个?”
百当然理解他的意思。
他们只有彼此能够依靠了,就连满溢而出的关怀,无处安放的爱意,也没有、更不会有外人来分走,而是尽数与至亲交换。堪堪步入青春期的他们,甚至只有将躁动投射到自己的至亲,、乃至至爱身上,才多少能在人间的浮沉中得到慰藉。
紧贴的双唇,奔腾的血流,交融的呼吸,还有深埋在体内,小火苗一样怎么也压不下去的躁动与颤抖,无时无刻不深刻地提醒着百,这些浓郁到纠缠不清的情感,他是再也不可能同千以外的人分享了。那就这样吧。
毕竟,拜这相连一体的血脉所赐,他们也可以早就是对方的了,不是吗?
要查到那家贼的行踪很难。为了得到进一步的线索,兄弟俩被迫离开了那个同母亲一起生活了许久的破屋子,辗转于多家流动岗位之间,伪装成打工人,一方面为了维持生计,一方面也是方便打听消息。餐饮店的服务生,大商场的清洁工,工地的搬运工……百十般工作都去做过了,他们就这样相互扶持着走下去。终于,有线索将他们的目的地指向了京都,一个刚好在十多年前崛起,并且近些年来势力越发嚣张的道上组织的首领层。
百曾问过千,如果这条线索的指向是错的,他们要找的人根本不在京都呢?
对此,千只是平静地回答,那就继续找下去,反正他们还在一起,还有的是时间。
百也时常对他们走的路感到迷茫。为什么偏生要他们兄弟俩来承担这些沉重的使命?
为什么他们不能和别的小孩打闹,甚至不能出去露脸,而是留在破旧的院子里,顶着阳风雨雪,没日没夜地挥刀?
他并不像千那样直面过那场灾难,现有的知识和理念全靠身边的亲人一句句讲给他听。也因此,无论是复仇还是使命,无论意志有多强烈,于他而言实际上只是没有实物支撑的、虚无缥缈的蜃景,似乎轻易就可以被冲走。
这些他从来都只在心里想想。他是个绝对听话的孩子,看着母亲日渐消瘦的面庞和哥哥看似轻松却暗沉沉的眼底,问话在嘴边打了几个转,又默默地咽了回去。
——这样的思想是在违背这般坚韧的意志。
当然,他那点拙劣的掩饰最终还是没能逃过千的视线。在千的连夜逼问下,百才犹犹豫豫地问了出来,甚至不敢全盘问出,只单单说了句——“我们也可以出去玩吗”。到底是同床共枕的兄弟,千瞬间就听出了他全部的言外之意。
当时,他哥揉了揉他的脑袋,替他掖了被角,却错开视线,什么都没有说。
百一直到下了班都没见着千的身影,急得立马就要往大酒店的方向跑,又想到千在他摸清路线回来的那个早上,神情中带了罕见的严厉,对他一顿说教。一言以蔽之,千不允许百在没有他指令的情况下擅自离开原定的规划,那么自己现在就跑去查看情况的行为定会违反千的命令。百心不在焉地回到临时住处,几次都按捺不住要拉开门冲出去,却突然记起那时候千面对他时的神情,跟中了应激反应一样紧急刹车。
其实百多少能看出来,那时候千的神情还掺杂了其它复杂的成分在。他看不明白,千也从未对他解释过什么。但他知道,千总是闷着头往前,一意孤行,自己要是不紧跑几步,就要追不上了。他从未想过千是否会停下来等他,只知道不能给千添麻烦了,于是积极地锻炼自己,争取能早日变得独当一面,能帮上千的忙……
这样的一通瞎想倒意外是个消磨时间的好方式。等百抱着臂回过神,已经是午夜时分了。
……一直到这个时候千都还没有回来!意识到这一点,百惊得跳了起来,只原地纠结了一秒,转身抄过自己的刀,就要拉开门冲出去——
然后跟站在外面正准备拉门的千撞了个正着。
“千!!!”百鼻头一酸,当场甩开手里的刀,不管不顾地扑过去,将人拦腰一把锁住,泪水几乎是随着剧烈的动作摇摇晃晃地往下砸,“千!你到底去做了什么啊——”
千乍一看到百还有点惊讶,一个晃神,没来得及问点什么就让弟弟钻进了自己怀里,偏偏这人情绪一激动还突然收紧了双臂,——百的气力可不是盖的,还啥想法也没有的千被勒得直翻白眼,差点没背过气去,赶紧抬起半只进退两难的手覆到百的背脊上顺了顺,咬牙吐出几个字:“我,没事……百,你先、先松手,我们,去躺着聊……”
百这才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松开了手,弯腰捡起刀,视线却始终追着千不放。
千看起来很疲惫,百偷觑着千的脸色想。不过千并没有什么其它的表示,拉着百一起躺下,照例来了一个法式晚安吻,又自然而然地将他搂到怀里取暖,竟是想就这么睡过去。百忍了一小会儿,没忍住,挣扎着在逐渐回暖的怀抱里探出头:“千……”
他没能说下去。千箍着他脖子的手轻轻向下一压,再度把他压了回去。
“……先睡,明早再做打算,”千迷迷糊糊地开口,又顺手在他的脑袋上撸了一把,“而且,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所——以——,千昨天到底遇到了些什么啊!”百气鼓鼓地啃着早饭,期间还瞪了千好几眼。这样的百有点新奇,千忍不住闭嘴多看了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斟酌了一下措辞,尽量简洁地将所见所闻描述了出来。
他昨天一直跟到了四十层,——差点没给他累断气,此话不提。他们确实在这里开了房,那可疑人士直接轻车熟路地拐进了一间看样子是提前预定好的房间。千站在楼道口,几步就蹬上了天花板,贴在昏暗的顶上一角静观其变。过了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房间里出来了两个人,手里都提着加密箱,依旧是走的楼梯。他们没发现头顶上四平八稳的千,一前一后地又走下楼去了。千一直暗中跟在他们身后,直接跟出了酒店,先远远看那俩人站在酒店大门口唠了两句嗑,完了又跟着他们去了一间附近的小规模酒馆。出于谨慎,这次千没有贸然跟进去,而是装作路过,站在那酒馆的房檐下用余光打量,见那里面有不少似乎是同事的黑衣人聚在吧台边上喝酒聊骚,他跟着的那俩人也捏着酒杯,自然而然地加入了进去,想必也是和那些黑衣人一伙儿的了。
听到这里,百忍不住问:“那里难道是组织成员经常聚众喝酒的地方吗?”
“说不定是呢,”千只沉思了一会儿便抬头看向百,说,“你今日请假吧,同我一起走一趟。”
百愣了一下,本想一口答应却又有些犹豫。
“没事,我们只混进去听听他们在讲些什么便走,那里好歹也是公共场合,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像是看出了百的顾虑,千补充道。百沉思了一会儿,他实在是不希望昨夜的情况再次发生了,于是没再多想,赶紧点点头应了下来。
千带着百来到那间英伦风的小酒馆门口站定。他们换上了一套漆黑的常服,戴着墨镜和帽子,状似随意地晃了进去。这里面多少还坐了其他闲人,并不是只有那组织的成员聚在一起喝酒,所以他们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千随口跟服务生要了两扎冰镇黑啤,拉着百物色了一个离吧台比较近的角落坐下。百压根没喝过酒,也知道千是不会让他喝酒的,这时有些不自在地扯扯千的袖口,小声质疑:“千,你、你是不是点多了……居然直接要了两扎!我记得你酒量挺差的啊……”
“既然来了酒馆,为了不露陷就得做做样子嘛,”千无所谓地拍拍百的肩以示安慰:“没事没事,大不了过后百来把我扛回去就是。”
“……”这是扛不扛的问题吗!
知道结果已成定局,百再多说些什么也没用了,只好悻悻闭嘴,将注意力放到了吧台的那群黑衣人那边去,不一会儿就从他们口中听来一个名词,长岛。百对这个词有些印象,因为他背过地图,记得在内城区的中心建筑群里,就有这么一栋高楼型建筑,长岛大厦,类型据说是普通的金融大厦,但现在听来,想必只是一个外壳。再听他们一些牢骚,似乎是在这长岛大厦的内部工作,于是也不难推测,长岛大厦可能就是这个道上组织冠冕堂皇的据点。
听说他们组织的那首领,过了知天命之年,反而刚愎自用了起来。千一口一口地给自己灌酒,止不住地皱眉。他其实非常不耐烦听到这种话,只觉那些人一口一个人“首领”“首领”的,倒像是很把那家贼当回事儿一样。百只有分神听着,一边时不时跟千搭几句话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听上去,这首领似乎在年轻时还是才大泼天,但现在已经失了这胆气,变得武断专行,似乎单拿手下势力当自己的保镖。对此,千咽下口中辛辣的酒液,半边身子都压到了百身上,抵着人的耳朵偷偷跟他吐槽:“我竟不知道我们要解决的目标是这样一个蠢材,都不想为他白白脏了自己的手。”
百被酒气熏得一个瑟缩,下意识地想说那我们可以……当然没说出口。那我们可以怎么?后面的内容他单是想想都觉得大逆不道,因此他也只是敷衍地附和了千一声,不愿再做更多表示,——他怕自己终瞒不过,失语了。
他们的总部大厦吗……
千倒也真是勇士,新鲜的两大扎黑啤让他一滴不剩,全给干完了,当然代价也挺惨痛,——百无语地看他哥已经眼神涣散,指着面前两提大扎杯,非说自己喝了四扎,还一脸得意地朝百眨眨眼,问他厉害不?
“……”百默默地拉低帽檐,几乎是把千整个儿架到了自己背上带出去的。踏出酒馆门口的时候,他长舒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问还缠在他身上的某人:“千……你其实还是有些神智的是不是?”
“……自然……要是在、探听情报的时候……轻易失去意识,那就、太糟糕了……”
千摇摇晃晃,一手搭在百的肩上,一手捂住胃部,难受得蹙紧了眉。百尽可能地扶着他,担心地问:“还是喝得多了吗?需不需要找地方吐?”
“没事……走走就好……”千咬牙忍着难受劲儿,又说,“我们去、那个地方……先看看……”
长岛大厦外表看起来金碧辉煌,简直是城市光污染的重型加害者,上下总共四十层,同大良奈酒店一样位于京都中心,且旁边就是京都最有名的打卡景点之一——电波塔。被这么多优越建筑簇拥在中间的长岛大厦也不输一筹,显得相当不可一世。
他们站在大厦下面啧啧称奇。千也一时忘了醉酒的难受,尽力聚起视线,把面前这栋似乎一眼望不到顶的建筑打量了一遍又一遍。
“千?”百结束惊叹转过头,看到千若有所思的侧脸,“想到什么了吗?”
“嗯……”千身形松散地靠着他弟,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他俩会一起栽到地上去,“得、想个办法进去……打探一下,才能再做打算……”
“哦,对了……百……”他们呆站了一会儿,千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脸来的同时,湿润的唇恰好蹭过百的耳廓。百惊得想赶紧偏开头,却被他那酒意冲脑的哥光天化日之下一口含住耳垂,登时整个人僵在原地。
“我、喝了,四扎……厉害不……?”
“……”
行行行,你厉害,行了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