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让我们书接上回——
(其实是字数超了×)
正文——
【3】
百跑到他那堆临时结交的狐朋狗友堆里滚了一遭,终于遇上个以前在那厦楼里混过差的,几瓶酒便给套来一张狂狷缭乱的手绘地图。
“我是不知道你要这破图有什么用,毕竟组织内的人跑上跑下靠的都是脑子里的路线……”那人猛灌了一口这小崽“孝敬”他的高档酒,颠三倒四道,“是不是要,把这天杀的组织拿下……到时候记得请、请我……”
百并不在意他的话,只是颇为心疼地看着他的工钱分分钟就进了对方的肚子里,过后拿了图就去跟千商议。千拿过那草纸还没细看,先就一皱眉,突然站直身子压到百的跟前,贴着人上下一打量,审问道:“你喝酒了?”
“欸?没有没有!”百很不擅长应付近距离的千,只得赶紧移开视线,分神想是不是方才在那包间里坐久了,身上沾了些酒气。
千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看样子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垂下眼睫撤了回去,低头重新看手里的纸。
百浅浅松了口气,不再想这茬,注意力也放在当下的事情上来。
“那我要怎么进去呢?”
千趴在地图上找了一会儿,拿红笔描出一条线路。
“你看这根通风管道,它像不像助力我们通往办公室的必经之路?”
“……”
百最后还是妥协了。主要看他哥好像还真是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而且再怎么说爬办公室的通风管道总比爬洗手间的通风管道好受些。千从兜里掏出一个像是早就准备好的无线耳机,还有一只亮粉的发卡,看起来有点像地摊货,——这话百当然没敢说出口。
千仔细地将百一侧的碎发别到耳后,用卡子固定住,这才把耳机牢牢地给他戴上了。
百用余光去瞄那耳机。看它闪烁着的莹润光泽就知道这定不是一般货,如果性能也上档次的话,那这玩意儿应该是挺难搞到的。但他们兄弟俩可以说是一穷二白,哪儿有这个闲钱去买这个呢?
这些他忍着没有问出口,千也没有要跟他解释的意思,——他们都明白,现在让百尽快潜入根据地获取情报才是一等重要的事。
据传他们首领的办公室在第四十层。千背起自己的刀,百被拎着后衣领,趁着夜色掩护,顺着建筑外壁凸出来的水管露台一路往上爬,赶在天色即将拂晓的时候掀开四十层洗手间外墙的百叶窗翻了进去,稳稳落地。
洗手间外走廊的天花板就有一个通风管道口。百在脑子里复习了一遍地图,朝千点点头,捂住耳机要跑去掀那块通风口的盖板。千下意识伸手拦了一下。
嗯?百疑惑地回头看千,却见千的脸色难得有些严肃。他张了张口,最后沉沉地叹了口气,探出头去观察了一会儿,给百指出了走廊内红外监控的扫视范围。
百在一边偷偷觑着千略显疲惫的脸色。
千看起来已经很累了。
自己能为千做些什么来减轻他的负担呢?
——只有先稳妥完成这次的任务了吧,他想。
如果自己能帮上千的忙,早早了结一直束缚着他们的使命,千是不是就能轻松一些?他们是不是就能过上像那些看起来无忧无虑的孩子那样的生活了?
于是他朝哥哥露出一个灿烂得似乎无懈可击的微笑,不等千再说些什么便截直了当地转过身,轻盈地几步避开那些可能被扫到的范围,噌噌几下钻进了管道里。
在狭小憋闷还全是落灰的管道里爬行实在算不上愉快的体验。百不得不将下半张脸都藏进衣领里,千暂时呆进洗手间的隔间,在耳机里问了好几次情况,他才闷闷地回答:“千,我要不行了……”
“怎么?”
“好想打喷嚏……”
“……”对面半天没传来声音,但不用问都能猜到千绝对在捂着嘴拼命憋笑。百叹了口气,继续往前爬去。好在这管道没几个岔路,对百这个愣头青来说十分友好。七拐八拐地,他爬到一个有着两扇百叶窗的地方。偷偷往下觑一眼,见这里似乎是间宽敞的办公室。脑子里的地图告诉他,这里大概就是千给他画的终点了。
他窝成一只小强的样子,暗搓搓缩在天花板上,小心翼翼地朝那边挪动。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吓得百轻微一颤,险些弄出声响。来者一身黑西装,看打扮应该是个手下。
“斯托利先生,这是本月几个大地盘上交的账单,请您过目。”手下毕恭毕敬地朝桌案后的人鞠了一躬,将一份文件搁在他面前,随后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百刚顺着通风管道爬到上方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千……”他一手压着耳机,迟疑地用气声开口,“你之前说那家贼……叫什么名字来着?”
“……?笠原次郎?”他弟语气太过不确定,搞得他都差点自我怀疑了。
“那、那……我现在所处的位置,确实是他的办公室?”
千瞄了一眼手里的红外追踪器:“是啊。”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你莫不是吃了什么过期的东西,忘干净了?”
少见地没理会千的玩笑,百紧紧盯着桌后那个衣装熨帖、发丝花白的老者,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千察觉他有点不对劲,赶紧问:“怎么了?什么情况?”
“呃……”百困惑地挠头,“那他有没有易过名……之类的?”
“怎么说?”
“这间办公室的上级看样子是一位被叫做‘斯托利先生’的老头,”百扫过下面的零星几人,“但算年龄的话,怕是只有这老头勉强符合身份。”
千愣了愣。不一会儿,百听到耳机里传来一声冷笑。
“这贪生怕死的蠢贼,”千轻声自语,“我还真是……高估了他的胆量。”
百没有接话。只要一提到那家贼的事,千就会变成他不敢去近身的、满身尖刺的千。他的执念不似千那么深,也自我认为没立场开口,只有沉默。
好在千很快恢复过来,用平静的语气开口:“我大概明白了……”听到耳机里百短促地“唔”了一声以示回应,他才接着说下去,“不是有许多不知名的通缉令都是有关‘找出并抹杀笠原家的遗子’吗?虽然事先猜到是他发出的,但一直没线索把他揪出来倒是不对劲……现在看来,他大约是为了与旧时代的亡灵撇清关系,索性连名带姓改了个彻底。”千解释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整理思路,又说:“看样子他是知道当初没能把父亲那边的残党斩干净,现在一边隐藏踪迹一边大片大片地扩张地盘,恐怕也是为了这个……他还在找我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那种。”
“那我们是不是没多少时间了?”
“嗯,”千说到这又有点想笑,“我们惊扰了他们手下的安防系统,只怕现在他们更是警惕起来了。”
“呃……”提及此事,百还是有些尴尬,“对不……”
“无妨,”千及时打断,“早杀早完事也好。”
百下意识点了两下头才反应过来千看不到,赶紧应了一声,随即轻手轻脚地顺着管道又往前凑了凑,眯起眼想再看看下面的情况。
但他确实忽略了自己的处境。明目张胆地就敢趴在通风口的百叶盖板上偷窥,多少是有些胆大了。下面的老头几乎是立刻就察觉了异常,蓦地抬起头,正正看到了通风口里一团极为可疑的黑影。
二人隔着盖板尴尬对视,彼此的眼神几乎都要拉出丝来了,可谓是含情脉脉,场面一度凝固。
老头子只呆了两秒就反应过来,蓦地朝外面一声呼叫,门立刻就开了,当头冲进来几个持枪的黑衣人。百唰地吓出一身冷汗,没来得及细看,只得赶紧顺着通风管道往回撤,却只觉四肢铅沉,竟是因为这个要命的姿势维持太久,这会儿后知后觉地突然慌张起来,已经软得使不上力了。
两发子弹倏地打在他身下的钢板上。惨了。
“百。”
耳机一声沉稳的呼唤就像一盆凉水兜头淋下,瞬间让百冷静了下来。千方才一直没出声,想必是已经听到这边的情况了。
“后撤。”
……好。
“动作快。”
好。
“撤到洗手间的窗户边上。”
好。
“往外跳。”
好……欸?
百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跟着耳机里的指示,毫不犹豫地飞出窗外了。耳边猎猎刮过的劲风提醒着他此刻危险的处境。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耳机里又清晰地传来一句:“伸手。”
“……”百咬牙闭眼,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跟着指示把手伸了出去。下一秒,身侧已经不知道是几层的一扇窗户突然探来一条纤长的手臂,一把薅住他手肘的衣料,跟螳螂的前刃足一样猛地往回收。百还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先赶紧缩起脑袋避开窗框,随即便被一个不算厚实却足够宽阔的怀抱紧紧包裹住了。他略微挣扎着想探出头透口气,一只温热的手却不容置喙地摁住了他,直把他摁进了一边一个冰凉狭窄的金属箱子里。一连串操作行云流水,他连一个气声都没来得及发出,这箱子的盖板就哐地覆了上来,随后身下传来一阵轻微的晃动,还有轮子轧在地上咕噜咕噜的声音。
“……”事已至此,百只好尽力蜷起身子捂住嘴,避免自己弄出动静。这架疑似推车的东西施施然滚过走廊的地板,在一个地方短暂地停了一会儿过后,百模模糊糊听到了“叮——”的一声,——应该是电梯的声响。然后这推车稳稳地溜进了电梯间,百也多多少少有了独属于坐电梯的失重感。再接下来,他只能感知到这车子在七拐八拐,根本不知道现在到了哪里。直到听见身下咕噜噜的响动逐渐变得轻缓,最后静止刹车。百跟着惯性往前滑了一点,顶到了金属箱壁。他没敢立马动作,呆在小空间里听了好一会儿动静,确定自己应该已经远离了大厦内部,才松了口气。
他一点点顶开金属的箱盖,打了几次滑才勉强扒住边沿,颤颤巍巍地冒出半个脑袋,那样子活像只备受风雨摧残的委屈蘑菇。他浅浅扫了一圈,见这里是一条暗漆漆的巷道,运载他的餐车就停在这里,一边是还套着服务生工作服、戴了顶白帽子的千,正坐靠着箱子休整,听了动静转过头来,顺手揉了几把他毛茸茸的头发,不出意外地引来一对幽怨的视线。
“千……”百咽了口唾沫,幽幽开口,“太危险了……”
“……嗯。”千忍着笑意开口回应,恰到好处地掩过了那一点也许是后怕带来的颤抖。
百看起来都没力气吐槽了,只是焉焉地趴在箱沿,小小声地自言自语:“突然叫我跳窗什么的……要不是相信千,我才不会……千怎么突然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啊……万一遇到危险了怎么办,万一被他们抓走了怎么办……堂而皇之地走过一堆监控,也太乱来了吧……”声音越说越小,最后也因主人的疲累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实在是后怕,都不清楚到底该说些什么,索性把心底有的没的一股脑地全吐露出来了。
良久,百才听到千一声轻轻的气音算作回应。千摘掉帽子扔到一边,随手捋了把凌乱的长发就撑起身子挪过来,微凉的唇轻轻碰了碰百的额头,随后不顾百的惊慌与反对,一咬牙将人扛到了背上,站起来的时候脚下打了个趔趄。
“呃,千、千?你背不动的……!”
“百已经惊得腿软了吧,”千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吃力,却不容置疑,“我们回家。”
先前为了方便不日撤离,他们进了城区之后,便挑了间安防系统相对宽松的店铺,暂时安歇在鲜少有人光顾的杂物间里。
百兀自躲到外面去平复了会儿心情,直看到最后一抹晚霞也落下不见,才轻轻推开杂物间的门,见千正坐在昏黄的灯光下,趴在一堆箱子边写着什么。
“千?”百溜到他背后暗中观察,“在写什么呢?”
千也没被吓到,他恰好写完最后一句,停顿了一下,才慢悠悠地回答:“是给‘大人们’的通知信……如果可以的话,这次行动的‘收尾工作’,我想拜托他们来做。”
百自然知道,这些年除了寻找笠原次郎,千还在坚持不懈地尝试与从前父亲身边的亲信取得联系,但收效甚微。一是当年他们这些大人都清楚地见识过笠原家次子草率但狠厉的手段,二是笠原千斗和笠原百濑说到底不过是两个根本没有经受过真正的权力教育的年轻人,更别提百还是个连酒都喝不了的未成年小崽,再怎么也不会有人相信仅凭他们这点稚嫩的力量就能掀起一场大风波……这些举动一开始还是千瞒着百自己去跑的,后来他的频频晚归让百起了疑,在连着几天熬夜后蹲点成功,和悄悄赶回来的千撞了个正着,这才多少得知了一些现下的局势。
现在,他们要采取最终行动了,不论会不会有人愿意和他们站在同一阵线,消息都是要送出去的。
百看着千思考了几秒,最终下定决心般在落款处写下了“笠原千斗”几字,张口想说些什么,但还是选择了沉默。
他们的大名啊……要不是千现在写出来,他都几乎要把它忘了。千似乎也只有在和那些大人们联系的时候才会郑重其事地呈上大名……
思及此,他倒是又想起一个事,于是扒着千的肩膀,小声问:“千……我当时戴着的那个耳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啊?”
千已经装信进封,将锈铁色泽的火漆烤化,匀了一滴滴在信的封口处,伸手拿过自己在笠原家时就有的佩刀,将那刀柄端上镌刻的笠原家家印倒扣过来,印在火漆上,留下一个橘红发亮的印子。
他说得轻描淡写:“外城区藏身的千代先生终于有松口之势,愿意替我们游说其他还在犹豫不决的大人们……这一件仅是顺带讨要之物罢了。”
但百还是能想象出千独自与那些老迂腐周旋的艰难之处。
在千看不到的背后,他发了狠咬住下唇,犬齿几乎要刺破那一线皮肤,才没让自己发出任何可能会妨碍到千的声音。他半张脸都埋进千的肩窝,默不作声地搂紧了他的脖子,好一会儿才闷闷开口:“……把这枚漆印拆了吧,千。”
“……?”千一时间怀疑他弟是不是困得迷糊,开始说胡话了。
但百接着就说:“……把我的名字也落上去吧。”
一阵沉默。百一时头脑发热说了这话,冷静下来后又有些心悸——因为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资格提出这样的要求,赶紧偷偷探出半只眼睛,却见千已经随手将那封信丢到一边,开始抽新的信纸了。
“千?!”
“漆印拆着麻烦,倒不如直接换新的,”千的嗓音里带了似乎无可奈何的淡笑,“好了,别愣着,去把你的佩刀也找出来吧。”
“……千……”百心中莫名警铃大作,似乎是某个熟悉的东西又要出现了,“……漆印这玩意儿只用盖一个就够了……”
“我不,我偏要盖两个。”
【4】
既已彻底打草惊蛇,他们也不再拖延,当即把行动时间定在了明日。
对此,百略略有些惊讶:“这么仓促吗?”
千坐在地上盘起腿,对百竖起三根手指,好整以暇地解释:“其一,我们今日的行动已经让他们警惕起来了,拖延下去只会增加行动难度;其二,按照惯性思维,他们也一定会以为我们会拿接下来的几天来修整,但我们偏不如他意,这几天他们也许会逐渐加强戒备,所以越早下手越好;其三——”说到这里,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会儿,引得百疑惑地看了过去。
“——其三,百不希望早些摆脱这样的生活吗?”
“——”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百猝不及防被点破心思,只来得及垂下那对盛了慌张的眼睛。实际上这点掩饰在千那里早就无所遁形。千也只带出了这么一句,并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继续说:“至于会不会被包围的问题……”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似是在确认什么,然后点点头:“放心吧,这个我已经解决了,起码在我们实行计划的时候,是不会有太多人来打扰的。”
“咦?”
千笑而不语。百一看就知道千是打定了跟他卖关子的主意。问是肯定问不出来了,只有自己暗中揣摩。千没给他这个机会,扣着他的后脑勺将他带过去。百一个重心不稳,重重摔到了千的身上,保持着这个趴伏的姿势,随即脸就被捧了起来。
应该是照例的晚安吻吧,百错开视线这么想着,即便已经经历了这么多次,还是忍不住红了脸。却没想到千的唇落下时带了些许急躁,他先重重摩挲了一会儿唇面,舌尖随即撬开百因紧张而闭合的齿腔,轻巧地溜了进去,肆意掠夺着内部的空气。另一只空闲的手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掐上了百的下颔,微微用了点力。百被掐得根本合不拢嘴,舌尖已经被勾了过去细细吸吮,连呼吸都开始困难起来了,直憋得满面潮红。唇齿交合之处溢出粘腻的磕碰声,灼热的吐息在这湿热的隙缝中纠缠不清,并逐渐延伸至四肢百骸。他的意识很快有点迷离不清了,只得颤抖地扒着千的肩膀,想捶两下让他哥松嘴却根本没有力气,身子也瘫软下来。千细致地吮吻着每每见之都会心痒不已的唇瓣,末了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百的下唇,百玫色的眼瞳迅速蒙上了一层清亮的水汽。他满意地观察着百的反应,又舔了舔那小巧的虎牙,才慢慢松开了他。
百可没那么松快。这一吻几乎要去了他半条命,舌尖还险些收不回去,刚一获得解放就趴在千的胸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拿袖子擦了擦嘴角没来得及咽下去的涎水,这才用惊怒的眼神看向他哥。
“千……??”
他今天是怎么了?
千被这么一双眼睛注视着,感觉马上就要听到理智之弦绷断的声音了,有些懊恼。他本来没打算吻得这么狠,但……
也许是有所预感?具体的预感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预感能为身体带来莫名的悸动,他只不过是在这股悸动与情感的驱使下,做了自己一直忍耐着的事罢了。
还不够,但他必须停下来了。
他弟还没有成年,目前只能止步于此了。
千向来不屑于拿世俗的标准来束缚自己,但如果涉及到百的安危,那他再怎么也得考虑一下了。虽然他知道只要自己提出了这个请求,百就一定会答应,但他也知道这只是百对自己盲目追求、以至于根本不会考虑自己会怎样的结果。如果由着自己纵欲,想必那具尚显青涩的身体,无论再怎么结实,也会承受不住吧。
——等到百成年了就好了。
想到这里,他沉沉地吐了口气,将百揉进了怀里,贴得紧紧的。
“没什么……晚安。”
百默默地贴着千的胸膛,聆听那颗向来稳定活跃的心脏。他们兄弟俩互相抱着睡的时候也不少,百每次都会留意一下千的心跳,却几乎没有遇到过失衡的情况,只有方才落下那个又急又躁的吻时,他的心跳稍稍加了点速。千到底在想什么呢?他没有勇气去问,自然也不知道答案,只有努力说服自己,千的怀抱让他很安心,这就够了。无论如何,只要能和千走在一起,那他就可以忽略许多他不知道的事情。他完全可以近乎盲目地相信千,因为他知道,千无论如何都不会做出害他的决定。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百摸着自己的唇,明显感觉它因为饱受蹂躏,现在已经有点发肿了。他感觉到千的视线在他微微红润的唇上流连了一会儿,赶紧偏过头,还不忘瞪了千一眼。千看起来倒是没什么愧疚的神情,这让百有些气闷,但也并不打算纠结些什么,只是趁千一个不注意,忽地凑了过去,第一次主动地贴上千的下唇,蜻蜓点水般地落下一吻。不等千反应,又迅速撤出了两米远,得逞一笑。
“早——安——吻!”
千扬起眉毛,只愣了不到一秒,也跟着微微笑了起来,走过去牵起了他的手,并没有更过分的动作。
“走吧?”
百这才哼了一声,紧紧回握。
“走吧!”
巧的是,他们前脚刚离开,后脚藏身地的门就被一群黑衣人踹裂了。为首的一个黑衣人指使部下对这片空间全面搜查后,拿起对讲机低声道:“先生,来晚一步,他们人不见了。”
对面是一阵压抑着剧烈的咳嗽,随后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带了点焦虑的恼怒:“……查!去查周围的监控,不然就全街搜查!看他们能在科技活儿的包围下躲到哪儿去!”
“——是!”
其实这兄弟俩还真没躲,只不过是在千的带领下,悠哉游哉地先跑去邮局寄信了而已。百抱着被外纸壳包得厚厚的信封,背上还背了他们的刀,沉甸甸的,——虽然他不受影响,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跟在千的后边。他那身高将近一米八的哥哥还是有点腿长在的,看上去轻轻松松地走,实际上跨一步顶百跑两步。百跟着跟着,心里也觉出点不对劲来,毕竟自己以前跟着千出去散步的时候也没这么累人……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了。
他哥走得很快,因为可能要赶时间。
百直到这个时候才突然有了点要去了结使命的实在感。他深吸一口气,紧跟两步追上千,问:“千,我们为什么不避开监控?我记得你说过,监控这个东西好像会记录下我们的踪迹吧?”
千轻飘飘地摆摆手表示不甚在意:“不用这么草木皆兵,这外面大街上的监控又不是他们的私人财产。调查公共监控又是要警察证又是要调令的,麻烦,像他们那种混帮派的,指不定还在警局那儿留有案底,自然不能随便往枪口上撞。放心吧,起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们是查不到监控的。”
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千到底对现代社会的成分了解得更多,既然他说不用理会,那就是真的不用理会吧。
他们寄完了信,没有一刻停留,直接大摇大摆地进了长岛大厦。据千分析说,现在这里起码有过半的人都被调去顺着他昨天故意留下的一点“破绽”去找人了,这会儿就算反应过来了也不可能立刻就飞回来,要对首领动手是,现在就是绝佳时机。
百不止一次在心里感叹过他哥当真是艺高人胆大,这会儿这个想法又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
他完全没注意,千居然还能在昨天那鸡飞狗跳的场面中留下“破绽”,他到底留了什么?
啊……说起来,千昨天背上他的刀,是去做什么了呢?
百没能再想下去。千带着他敲晕两个路过的成员,在洗手间掐折了他们的脖子,迅速换好衣服,戴上他们的墨镜,把他们的手枪别在腰上,刀背到背后,没有丝毫拖泥带水,随后施施然拉着百去坐电梯。
“百,你听好,这些外人我们能避就避,毕竟最终目标只有那个人的首级。”千微微侧头叮嘱。百偷偷抬眼用余光瞟去,单看侧脸看不出千有什么情绪波动。
“避不过又如何?”
“就杀,不要犹豫。”
千语气坚定。百也没给自己犹豫多想的时间,赶紧应了下来。
正说着,电梯在第三十层停了下来。兄弟俩对视一眼,默默地将手往腰侧的枪柄上移。进来的是两个和他们服装无异的黑衣男子,似乎并没有发觉什么异常,只是略微向他们点过头,便要去按电梯,却发现他们要去的目的地似乎是一样的。
那俩人也没看到他们背后的刀,转头跟他们唠起了嗑:“你们也是被首领传唤来的吗?”
千自然地接话:“自然。”
“嗐,”其中一人咂咂嘴,泄气道,“你说我们这首领吧,本事也不小,怎么净整些瞎活儿?入侵者昨天逃跑的时候我们就该追下去了不是吗?结果怎么着?首领愣是让我们先把全楼都排了一遍!排什么?排炸弹!”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千险些当场笑趴。百勉强忍着笑,一板一眼地做出试图提醒的样子:“这话我们哥儿几个私底下讲讲就算了,可别让首领听了去。”
“那是自然,”另一人摆摆手,语气相比先前那个有些冲,“现在谁没对这老东西有意见,也就是没在明面儿上表现出来罢了……今大早上就被支出去的那些个兄弟简直怨气冲天,我们听他们跟首领通话的时候,就差没骂出来了!”
千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不经意地问:“是去查那入侵者的落脚点了吧?”
“可不?欸我还真是觉着稀奇,什么入侵者能让首领阵仗搞这么大?主要他们啥也没干哪?”
“嗐,谁知道?可能首领又一惊一乍了吧……他还下了命令,说没受到传唤,还不能去找他!刚那会儿有好几个莽撞的兄弟都被拉下去处决了!”
聊着聊着就到了四十层。电梯门一开,几人全都默契地闭了嘴,当电梯里的牢骚没发生过,整整衣领就安静地往首领办公室迈步,千和百四平八稳地跟在后面。当他们齐齐在办公室的门口停下来时,百余光瞄到千的右手稍稍往腰上移了过去。
“斯托利先生。”前面两人齐刷刷地呼唤了一声,也没注意到后边儿的兄弟俩压根儿没发话。只听里面烦躁的一声“进”,俩人恭敬地推开了门。
这次百能更清楚地看到那个老头的模样了。他越过前面俩人的肩膀,看到那个须发花白的老头撑在桌案上,颇为疲惫地揉着眉心,神色间尽是掩饰不住的烦躁,似乎一夜之间又老了好几岁,只有尚为熨帖的衣装,勉强彰显着他现下高尊的地位。
老头在他们把门关上了才偏头朝这边看过来,正想找点什么借口迁怒一下,却突然愣住了:“怎么还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
前面的其中一人比他还疑惑:“嗯?先生,是您把我们传唤过来的啊?”
“谁说你们了!”老头怒而拍桌,“我只叫来了你们两个。后边儿的,无缘无故连招呼都不打,来干什么?没听到我今天的命令吗?”
前面的俩人也是一愣。因为他们确实记得这俩戴墨镜的兄弟在电梯里跟他们说是受到了传唤的……?
等等……难道……
还不等他们继续细思极恐,后边儿就传来一道带笑的声音:“是的呀,我们确实是受传唤而来的哦。”
接下来发生的事都浓缩在几秒之内。老头甚至没来得及有所动作,眼睁睁看着被他传唤上来的两个干部突然定在原地,声儿都没吱一下,先就身子一晃,自额心为基点向外,突然同时爆出两大朵弥漫了甜腥的花,缓缓地向前倒下,露出了后面两位不速之客的形体。
千徐徐然撤回顶在他们后脑勺的消音枪管,转而就对向了满脸惊恐的老头。百收回染血的长刀,弯腰顺手从尸体身上切下一块布料擦拭。他不习惯用枪,于是顺手把枪丢到了一边。
老头觑起眼只消一瞬,就辨认出了百手里那把刀的来历,又惊又怒:“……竟然,竟然真的是你们!我在道上放出眼线寻了十余年都没把你们揪出来……躲得好啊!!”
“哪儿有,哪儿有,”千一声冷笑,扣紧了手里的扳机,“论躲的技巧,我们哪儿比得上您啊?
还‘斯托利先生’呢,二叔,您可真是让我们一通好找。”
千举着枪,一步步逼近了桌案,最后在桌前稳稳站定。
“说说看吧,二叔,”千紧紧盯着满头冷汗的老头,“您希望选一个什么死法?”
百顺手反锁了门,无声地跟过去,贴到了斯托利,或者说,笠原次郎的身后,一眼就看到老头的右手正悄悄往旁边的抽屉扣上移。
“啊啊啊啊啊啊啊——————!!”寒光一闪,老头只来得及瞥见一道劲风,随即就感觉手腕处传来了剧痛。百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地将他的右手给整只斩断。
“不要乱动。”百压着声音,将刀尖抵在人后颈上,说了进这间办公室以来的第一句话。
老头脸都扭曲成了一团,不住地想往身后瞥,这让百莫名感觉很不舒服,问:“你看什么?”
“呼……果然、果然是、你们……这下我、终于、终于,确定了……”老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连身体也开始随着激动的情绪剧烈颤抖,话是对着百说的,“你这对眼睛……我可是、一辈子都……忘不掉啊……
笠原、百濑……是吗……”
太久没听到有人用这个名字叫他了。百忍不住蹙起眉,嘴角抿得紧紧的。
“你这个、长子诞下的……异类……”老头的表情说不上是嘲弄还是什么,但百看到千的神情似乎结上了一层冰,眼底也是暗沉沉的,“我们可都、记得……你、五岁多的时候、为了和族里……的、其他小孩打架……徒手、把正厅的顶梁柱……倒拔出来的、场面……还有能、轻松搬起、搬起一整座假山……呵,真是……”
因为发过高烧,百对这些久远的事情已经没什么印象了,自然也给不出什么想法,只见千冷冷地朝他使了个眼色,便断了听下去的想法,抬手又是一刀,这次直接把老头的右臂整个斩了下来。
“二叔,您到底是老了,还是让枪这种富贵玩意儿给惯坏了?”千哼了一声,睨着老头痛不欲生的模样,“手斩厉,心持正……笠原家的刀法和刀训,您竟然已经忘干净了?我弟弟的事情,还轮得到您这个逆贼来评判吗?”
老头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呼哧呼哧地喘了一阵子的气,才有余力看向面前的千,目光中带了一抹狠戾:“小儿,你们可莫要怪我……你们、父亲的……那个位置,谁看了……呼,不想、来、分一杯羹……当年、当年,想把他吃了的、人,可、不在少数……这是、常情……”
“您的意思是,我们还要找点合适的理由来为您开脱?”千轻佻地问完这一句,随后语气倏地冷了下来,“做你的梦吧。”
接着就是一发子弹,悄无声息地穿过左手手腕的筋络,直接将老头的左手也射废了。老头喉间“吱”了一声,痛得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像只米虫一样在位子上扭来扭去。
“别想着用你那套灭绝人性的说辞来说服我们,”千暗银的瞳仁中闪烁着冰冷的怒意,“从你打算违背家族的整体利益,甚至不惜害死正统继承人开始,你就注定该受到惩治了,这只是时间问题!”
老头看样子还想说些什么,百突然手下发力,刀尖穿破了后颈那一线苍老的皮肤,切进了筋肉组织,又是痛得人一抖。
“……算了,”千突然意识到他们的对话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顿觉满腔恨意都打在了油盐不进的稀泥巴上,有点没劲,“看样子让他认错是不可能了……就这样吧。”说着就把枪口移到了老头的脑袋上。
那老头眼神涣散,这时候竟突然笑了。百忍不住皱眉,手下刀刺入他后颈的力道又重了些,几乎要抵到颈骨,暗红的血顺着那道口子,一点点往下淌。
“小儿……你们还是、太、年轻了……”老头艰难地呼着气,扯了扯嘴角,“你们没有、没有受过……族里正统的、正统的利益教学……吧……
你们这样的、小年轻……永远也、想象不到,这……利益场上的、的人……为了、达到目的、能做出、做出来什么……”
说罢,趁兄弟俩没反应过来,他突然伸出勉强能活动的脚,对着桌下地板的一处凸起就是一踩。
千和百的致命一击也在随后双双抵达。一颗子弹噗嗤穿过颅骨的同时,刀尖也再次发力,狠狠地刺透了他的喉咙,将颈骨那处碾得支离破碎。
百唰一下抽出刀,终结感来得太过突然,这让他还有些没缓过来,也隐约有了些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的预感。这时,他听到千语气有些凝重地问:“他刚刚踩了什么?”
百赶紧蹲下身子甩甩脑袋,把异样的情绪先都甩到身后,伸手扒开了老头的脚。千也绕到了桌子后面来。他们一起撕开铺得平展的丝绒地毯,见方才老头踩过的那块地板,赫然是一个画了个黑色符号的按钮。
千探究地看向这个按钮。百努力回想着之前那些“狐朋狗友”塞给他的零散信息,太阳穴突然狠狠一抽,这时没来由地开始紧张了。不,如果当真是他们说的那样的话,那这个符号可能就是——
千察觉了百骤然加速的心跳,二话不说,先一掌摁在了百的肩上,试图让他冷静下来。
“百?你想起了什么吗?”
百蓦地回神,但马上跌跌撞撞地起身,抓着千的衣服就要把他往外带,语气也跟着急促起来:“千、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符号它代表的其实、其实是警——”
“报”的字音还没出口,他们同时听到了整栋大厦,自底下盘旋而上,蓦地升起了一道尖锐悠长的嗡鸣,跟一万只蜜蜂在耳边直嚷嚷一样,刺得人耳膜发疼。千难受得捂住了耳朵,而百立马就听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凌乱的骚动声。
——果然是警报!
想必这在斯托利组织的内部是一个级别相当高的警报了,因为听觉所及的上上下下,似乎整栋大厦都活跃起来了。百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有些慌张地去扯千的袖子,却被千一把按住。
“走。”千拉着百的手就跑。百还在疑惑要往哪儿跑,就见千刹在了那个办公室的通风口下方,——之前那两发子弹的弹孔还清晰可见,反手抽出一直束在背上的刀,对着那块盖板就是一捅,三两下把它捅开到了一边,随即毫不犹豫地俯下身,直接将百拦腰抱起:“上去!”
“千?!”
“快!”
百不再犹豫,扒着通风口的边缘一下子撑了上去,后顾不得其它,赶紧转回身,把千也拉了上来。他们将盖板盖回原处,随后轻手轻脚地顺着管道往外围撤。一路七拐八拐,顺着上次的原路线回到了洗手间外。千把盖板拉开一道缝,先小心翼翼地观察了几眼,发现楼里的人确实都往首领办公室聚过去了,他们还能隐约听到从那边断断续续传来几声试图破门的噪音。千完全没受影响,稳稳地挑着盖板一把掀开,低声说:“好机会。”
他们顺着通风口钻出去。甫一落地,百就先赶紧跑进洗手间,推开了外墙的窗户,跟着千利落地翻了出去。像之前来时的那样,他们一路扒着水管踩着露台,熟练而迅速地向下滑去。现在是大白天,地面上行人不少,很快就有眼尖的发现了这样大胆的行为,纷纷惊叫起来。千就在这时一把将百扯住,拽着他落到十五层的露台上,为了尽可能地隐匿行踪,当机立断又翻进了建筑内部。
趁着楼内的人大部分都往顶层跑去了,他们一刻也不作停留,直接顺着楼道冲了下去。途中当头撞上了几个同样慌慌张张往上赶的人,那些人乍一看到两件自己人的黑衣服还有点发懵,但接着就看出了他们行进的方向跟大部队不一样,衣服上还溅着可疑的血迹,很快反应过来。只是在那之前就被千抢了先,消音枪还拿在手上,他抬枪就是几个点射,那几个人都没来得及发出点声音,就齐齐成了千的枪下冤种。而千手里的枪打完这几发后,也刚好没了子弹,他啧了一声,随手扔到地上,重新拿起长刀,还不忘埋汰了一句:“果然还是不中用的东西。”
千的刀风迅捷凌厉,几下解决掉了零星的几个守卫,带着百从后门跑了出去。不顾路人惊骇的目光,一路直跑到那座耸入云霄的京都电波塔下,那长岛大厦被林立的建筑群挡到看不见一点影子了,才堪堪停了下来,倚着电波塔的基底直喘气。
百撑着膝盖,努力平复气息的同时悄悄往千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发现千那对素来凌厉的视线,似乎一直落在他身上。
捕捉到百的目光,千维持着斜倚在背后的水泥墩的姿势,勉强向上牵了牵嘴角,权当一笑,随即动了动唇。
他们不该在原地停留太久的。虽然谁也没说出口,但常年来将他们牢牢束缚住的使命突然被了结,除了最初的不适应,那点小心翼翼的欣喜也一丝一丝地缠了上来。
一边眷恋着此刻难得的放空,一边在心里提醒自己,要赶快收拾好情绪抬头了,要早些往前跑了。
千在问:“去哪儿?”
百慢慢垂下肩,不禁长呼了一口气,也傻愣愣地朝着千笑了起来。去哪儿呢?他有些迷茫,但他不等脑子想出答案,就先张了口,就要发出声音。目的地可以在路上慢慢挑选,他只想现在,马上就告诉千,他想回去了,他想回家了,和千一起。
所以,也就像一早被拟好了的剧情走向一样——
两发不知从哪儿射过来的子弹,正正穿透了百的右肩和腹部。百猝不及防,被击了个趔趄,赶紧拿手捂住伤口,勉强把将要冲出口的闷哼压下去,溅出的血水蹭了一点在千的脸上。千瞳孔骤缩,迅速反应过来,一把将人拨到身后的同时,又是连着几发子弹打在百刚刚站着的地面上,崩起了小小的碎块。千单手握紧手里的刀,牢牢地将百挡在身后,警觉地往四周扫了一圈,发现四周的建筑掩体后面,已经聚集了不少持枪的黑衣人。
原来是在外奔波无果的组织成员,接到消息后立马往回赶,却正好跟他们所在的位置撞上了。
百捏紧伤口的位置,疼得冒出了几颗冷汗,他颤抖着将前额抵上千的后背,呼吸间带出了隐忍的痛苦,炙热的吐息尽数隔着衣料贴到了千背脊上。
耳膜被心脏剧烈的鼓噪声震得发麻。百忍不住甩了甩头,却发现这让人心烦意乱的律动,根本不是,或者说,不仅仅属于自己。
千的心脏正在毫无规律地狂跳。
他在慌张吗?害怕吗?还是在愤怒?
“……百。”听到前方的呼唤,百微微抬头,看向千瘦削的背影。他没法准确形容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非要说的话,就是一路狂奔至水天相接的尽头的人,以为终于得以一睹那长虹垂降、群星聚烁的盛景,并为此狂喜不已,却发现不过是当头撞破了海市蜃楼,仍然只能隔着一道无可逾越的深渊,遥遥眺望自己的求而不得的那一线天际。
于是他截断了接下来可能听到的话,开口时声音都比平时虚弱了不少:“先、从包围圈里,冲出去吧……千。
放心,我还……立得住。”
他听到千剧烈地喘了几口气,便再提起一口气,轻声补充了一句:“……走吧?”
“……走吧!”
语落,千也没再展露出其它情绪,顶着迎面袭来的子弹,率先跃了出去,百狠狠咬牙支起身,紧随其后。面对枪这种威力强大的热兵器,千和百要想拿刀应付过去,唯有近战。凭借自身的机动反应,避开越发密集的子弹,尽可能地贴近敌方,临界一挥,将人斩于刀下。
然而,到底是枪弹无眼。纵然笠原兄弟俩取人性命再怎么果决,刀法再怎么精湛,看似坚实的冷刃怎能永远挡得住烫如铁浆的弹片。如同旧时代的亡灵,面对新兴焰火的焚杀,只能徒然反抗,已此身为代价,扬起熊熊燃烧的、华丽而厚重的羽翼,遵循一颗赤诚本心,展现出极尽绚丽的最后一舞——
随后一脚踩在刀尖上,挣扎着化为飞灰,顷刻消散。
从弹孔流失的血有点多了。百在又斩出一刀的时候忽觉一阵头晕目眩,顿时踉跄了几步,眼前的事物全都变成了茸茸的重影,连试图捏紧刀柄的手也已经绵软无力。他拼着一口气,将刀尖用力向下拄到地上才摇摇晃晃地站住。他好像听到了千的声音,忽远忽近,听不真切,仿佛隔了层沾满了蜜蜂的网布。
百知道自己不该在这时候停下来,但他实在没有力气了,意识逐渐涣散,撑着刀的两条手臂也不住地打着战。子弹有趁着现在打到他身上来吗?他现在还站着的吗?他还在呼吸吗?他还活着吗?
整个人濒临麻木之时,百突然感觉自己被一股力道从背后猛地向前推了一把,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他短暂地回了魂。下一秒,他清楚地听到了耳侧掠过嗖嗖几道破空的声音。子弹几乎是擦着他的身体向后边飞去,并狠狠打进了什么软体物的里面。
“百——”
百愣愣地转过身,时间在那一瞬似乎被无限延长。
温凉的血恰好从侧边溅来,顷刻爬满了半张脸。
千苍白失色的面容在他面前一帧帧放大,似乎还没来得及收拾出一个像样的表情,只有那对暗银的双瞳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只能就这么看着千,缓缓睁大眼。
他上前两步,接住那个向他倒过来的身躯。
他收紧指节,试图挽留那渐渐消弭的温度。
“……千……兄长大人……?”
“……兄长大人——!!”
眼看那举着枪的包围圈仍在逼近,百慌得无以复加,跌跌撞撞地抱起千已经开始失温的身体,只好临时避进了电波塔基座的内侧,随后再也站不住,膝关节一软,就被人的体重带摔到了地上。
“千、千!!”
顾不得身上新蹭出来的伤口和外面黑衣队伍的警告,百赶紧伸手去探千背后的那些弹孔,一摸之下,满手猩红,脑子登时一片空白,抱着那具身体的手不知何时,早已经哆嗦得不像样了。
——简直愧对了他笠原家的刀训。百的脑子里没来由地冒出了这么一句,他极力收紧双臂,想将人箍进怀里,——最起码、最起码,请让我为他的身体取暖吧!只是枉然,千的体温早随了生命力一起开闸泄洪,飞逝着溜远了。他也根本控制不了近乎沸腾的液滴大颗大颗地从眼眶冒出来,纷纷跳楼自戕,洇进衣线里,摔落到地上,平摊出大朵大朵透明的水花。
“……所以、说……”千攥着百的手指,尽力地吐出语调,一句话被他说得磕磕巴巴,“不要、不要叫……我……不要……”
“好、好!千!”百疯狂点头,草草抹了把泪,双手徒劳地按在汩汩冒血的伤口上,“千你别说了、别说了!”
然而下一秒他便噤了声,——千沁凉的指尖轻轻抚过他的鼻尖、唇瓣,触上了他的侧脸。那为了持刀而练就的、素来端正稳健的手,此刻在微微颤抖。
啊啊……千……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百……”他注视着弟弟的眼睛,“我……我有多希望……希望……不是……”
什么?不是什么?千?
“百、百……对不、起……对,不……”
最后一个字音没能在唇形上表现出来,那只手便随着主人的生命急速坠下了,百甚至没有来得及去抓。
……到头来,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没能说出口吗?千?
百无力地栽倒在千的胸膛上,下意识想去追寻那段向来稳定的心跳。听不到,一片死寂,他什么都听不到了。像是整个被抽干了灵魂,遗留在肉身里面的只有丢进一整片海风中都化不开的悲戚。将千的衣摆死死咬进口腔,细碎的呜咽从中泻了出来,紧跟着就是冲破了声带,就要滚出喉管的号顿,只是他连这点妄图肆意的怮哭都难以实现,被一阵阵艰难的呼气给吹得支离破碎。
就在这游梭之间,他已经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与之血脉相连的事物,失去了那些尚存于幻想中的生活,连带着胸腔内部,仿佛也被强行撕走了一大块血肉,空洞,一呼一吸都沾上了火辣辣的钝痛,只剩下这么一具被纯粹的情感驱使的行尸走肉。
要……要做什么来着……现在?
染血的手一把扣住了因剧烈运动从背上滑落下来的长刀,直把刀鞘捏得咔咔作响。
——要完成将他们束缚了十多年之久的使命。
少年蜷起身子扼住喉咙,痛苦地张大嘴,看上去像是在发出嘶吼,却连一丝声响也没有破出来。已经丧失了龙首的保镖们端着消音枪,犹豫地凑上前来,将这一小块地团团围住,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对这个看起来已经失去了抵抗力的少年做些什么。
简直就是……穷途末路了啊……
他蓦地攥紧了手里的刀柄,对准前方就是一记横扫,力道之重,直接把压到面前的人尽数扫飞了出去。
啊啊……无可纾解……无法原谅……!
直到这一刻,百才终于在他有限的人生中,切实地体会到了那样的情感,千在每每提及往事时流露出的、他曾无法进一步理解的情感,不是泡沫,而是海山的情感。
他明白得太迟了,可是,这样在体内横冲直撞的情感,除了徒劳地催化他身上多余的力量之外,还能作什么别的用吗?
余光所及之处,还有更多的黑衣人端着枪朝这里冲过来。好累,好累,他好想就这么跟着哥哥一起睡过去……但他实在是太委屈了,太愤怒了,太不甘了,各种复杂的语句和情感被粗暴地揉到一起,强行合成了名为“怨恨”的兴奋剂,像熊熊燃起的一片无边暗火,以千的血肉之躯为燃料,还在无限制地向着四肢延伸膨胀,最终化为一股无法化解的、紧密地郁结起来的黑洞——
在彻底暴走的情感驱使之下,本该脆弱的肉身将自己的潜能拉到了极限。他咬牙抱紧基座上的钢管一挺身,这座位于京都中心、高耸入云的电波塔,竟硬生生地让他给拔了起来!
霎时,以这钢基为中心,往四周散开的百十里地,乃至半座京都的人,都感受到了脚下土地的震颤。
端着电枪的保镖们惊恐地瞪大眼,看着这个一身怪力的少年瞳孔骤缩,七窍迸血,被一片殷红玷污了的玫色双瞳像是要把周围全都吸进去一般缓缓扫过前方,全然不顾身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压迫声,甚至折断声,连子弹击到身上的那点痛觉也一并被他忽略了,仿佛驱使着他的已经压根不是人的灵魂。
那是纯粹的、呼啸的恨意,排山倒海般地冲他们扑了过来——
沉钝的钢管结合体扫过地面时扬起浓郁的尘土,重重砸在了聚集过来的包围者身上,噗嗤几声脆响,离得远的一批人当场被垂下的钢管碾成了泥,连带着周围的建筑也被拦腰斩断。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也许什么想法也没有了,他甚至已经视线不清,全凭了海山的本能,对这片断送了他今后的地方,捣,砸,夯,捶,无助地发泄着,大肆破坏,土石乱溅,无差攻击。片刻之前还是光鲜亮丽的京都中心区,顷刻间房屋塌陷成了一堆,道路裂出了一条条直指深渊的深缝,一片繁华的商区就变成了一座废墟。
直到一切都平息下来,百浑浑噩噩地松开手,那架早已裹满了尘土与血肉的电波塔轰然倒在了一边隆起的碎石堆里。这时候,他也突然脱了全身的力,痛觉慢慢地回了过来,他再也站不住了,当头栽到了地上。远处似乎隐隐约约传来了警车的鸣笛声,还有四面八方的人杂乱的脚步声,但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仰起脑袋,望向只离了自己几步开外的千。
每向前挪一寸,尖锐的疼痛就从表里的各个切口弥散出来,企图彻底麻痹他的身体。他的视线也渐渐模糊,勉强能向前聚焦的一星死死地钉在面前人的身上。
他艰难地探出右臂,一寸一寸地朝千已然冰冷的躯体伸过去。一向稳健自持的他,此刻终于放下了所有的顾虑,卸了力地呜咽起来。穿透心室的弹片似乎卡住了他所有可以呼吸的气力,将他牢牢钉在原地,让他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只余细微又模糊的抽气。
逐渐冰凉僵硬的指尖,只堪堪触到千的颈窝。
原来由「人」变成「物」,只是这须臾之间的事吗?
百苍白的唇微微颤动,却几乎失去了传声的气力。这种时候,身体上的痛感反倒无关紧要了。
他尽了全力,摸索着够到千同样冷硬的右手,一点点曲起指节,和千的手虚虚地扣在了一起——
下一秒,他便被抽离了全部的生气,耳边的嗡鸣也悉数褪去。
那一瞬间,仿佛腊封了许久的听觉在最后来了个盛大的解放,只剩下这个世界细碎的声音掠过身侧。嫩叶抽芽、虫足奔跑的细响,远处林子里雏鸟新生的脆啼,暗水顺着地下管道争相汇流的轰鸣,空气中粒子摩擦迸出的嘶鸣……车滚轮似的在耳边滚了一遭,又倏地往远处离去了。
终于——
光线消失了。
声音消失了。
他的四周万籁俱寂,天地也再无颜色。
一切都褪去原本的色调后,万里白晖也从临界处垂直坠走,空留一片暗海。
在缓缓降下的黑翳中,最后映现的一缕亮白光丝,是千平和的睡颜。他安静的剪影,被满地乌莹莹的花瓣轻轻托起,周身覆上了一层漆黑茸茸的光膜。
与此刻冰冷的身躯并不相衬的,是溅落到地上的滚热泪水,化入粗糙的地表,又蒸发到空气中,失掉原本的形体。
百最后深深地望了千一眼,将他的身影徒劳地印在脑中,随即任由意识缓缓消散。
那绷直僵硬的声带细细抽搐,艰难地翕出单薄的音节。
“……”
“……千……”
兄长大人……千……
……
“兄长……呃,千,你说……等这件事情了了之后,你有什么想去做的吗?”
篝火踩着木柴枝子一蹦一跳。百拿起脚边的干木棍拨了两下,那令人烦躁的声音立刻小了下去。
“唔……”千趴在一边堆起来的枯叶子堆上,盯着焰尖出了一会儿神,随即好像想到些什么,冲弟弟眨了眨眼,“……之前待的那家餐馆好像还不错,要不然过后我们也去开个店?”
还能跟小鹤田搞竞争。这话还没说出口,他自己先就破功,靠着树根子笑得东倒西歪。百瞬间意会,想象了一下鹤田黑如锅底的表情,也跟着眯眼笑了起来:“要是鹤田知道了要骂死我们啦!”
“他会说什么?”
百煞有介事地想了几秒即答:“肯定是骂千不务正业就知道瞎想,净给他添堵咯。”
“……”千笑不出来了,恨恨地磨牙,伸出手指想掐他侧脸又放弃了,心想果真弟大十八变,现在都敢取笑自己了,“……算了,饶你这一回。”
他懒懒地翻了个身,摊开手脚仰躺在枯叶堆上。
“那百呢?”问这话的时候千并没有看着弟弟,而是看似随意地阖上眼,“百会想去做什么?”
百罕见地陷入了思考。
他现在才发现,自己似乎极少为关乎自身的问题考虑过。因此突然被问及自己的想法,他愣怔了一下,大脑难得有些空白。
千似乎早料到会这样,也没有去催,任由空气沉默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篝火对面才传来百闷闷的声音:“……我……”
“嗯?”
“……我想……我想找到一个不会被打扰的地方,把那里当作,呃……”百斟酌了好一会儿才选出一个自认为合适的词,“当作……据点,和千一起……如果可以的话。”
千静静听完,用轻飘飘的语气替他纠正:“‘家’这个词也是可以的。”
百抿紧唇角,好半天才轻轻“唔”了一声,没再发话。倒是千不知又打开了什么脑洞开关,自顾自地想象起来:“这个家应该也不需要多大,够我和百两个人生活就行了……啊,能住在有阳光投出的树荫下方就更好了。我们还可以自己画画房间的设计图。百容易心软,说不定会偶尔从外面带回一些快要焉掉的野花野草,那就用空余的塑料瓶做几个小花盆,把它们养在窗台上吧。在屋门口放一把摇椅让我晒太阳似乎也不错呢……还有……”
百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千的话想下去,明明灭灭的火光将他的神智晃得一愣一愣,他下意识就开口了:“千……如果我们真的在这样的家里长大……是不是就能有大把时间来想怎么装饰了呢?”
“……是呢。”
“但……现在这样似乎也不错。”
这话从百嘴里说出来倒是稀奇,千忍不住偏头看了百一眼。
“怎么说?”
“因为我们现在是兄弟嘛!”想到这里,百的心情突然明媚了不少,甚至有点兴奋,朝千连比带划地解释:“我们两个原本可能素不相识的人碰巧生在了一处,还碰巧被血脉联系在了一起,这不是特别浪漫的缘分吗?啊啊……这么一想,我才不要生到其它的家里去,那样的话不就遇不上千了吗?”
“是吗……哈哈,像是百会说的话了呢。”千笑眯眯地盯着百难得露出了孩子般的神情反复观摩,自己也跟着放松了不少,不过……
“……不过,我倒是认为,就算不生在笠原家,就算变成两只小蘑菇,我们也不会分开哦。”
百无奈地挑眉,看向千那一脸“怎么样,你不问问为什么吗”的表情。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哥的脑子里总是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跟万花筒一样。他只好顺着千的话问下去。
“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永远都会联系在一起。”
“……”
陈词滥调,不等百吐槽些什么,千就探出食指,直压在百的唇瓣上,压下去一道浅浅的窝,阻止他发出声音。
“先别急着质疑嘛……你看,咱俩是不是手牵手心连心?”
“……”百没法说话,默默点头。
他曾无数次想过说过,他需要千,他依赖千,他根本离不开千。因为只要有千在,哪怕过了那么久,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都不会轻易生出绝望的想法。在这条漫长的复仇之旅上,他早早地就已经把千当做了自己的精神支柱。
千是不是也是一样的想法呢……在才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
“那不恰好说明了,我们是可以相互吸引的存在吗?”
——因为血脉将他们从茫茫人海中串联起来。
——因为在恒定的流风与大气粒子的擦碰中,他们最终将分化为沙,化为拥紧彼此的尘埃,再次融入这个世间的轮回。他们将把某时纠缠于身的纷扰抛在脑后,他们将重新审视这个世界,寻找他们的容身之处——
而直到那时,他们都会是交融一体的存在,既混沌又清明,任何事物都没法将他们分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