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ary:也请窃去我的梦吧。
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这是本周第三次出现幻听,他近乎是瞬间便停了手里的动作扭头往窗外望去:这一举动仿佛本来就是刻在肌肉记忆里的习惯,早已成为了某种条件反射。但同时他也清楚近在一个月前它明明还不曾出现。回过神来时看见正好有黑色的鸟飞过去,日光映在玻璃上有些不真切,以至于他没法看清它们身上是否缀着白的纹理。鹊鸲、寒鸦还是别的什么,一瞬间他的脑子里闪过无数相似的鸟类,共同点是有着部分白羽的黑鸟:最近两三个星期来他开始无端断断续续地画起它们来。午后的小镇很安静,略微闷热的夏日里连小孩都鲜少在街上玩闹,在这份平和中他听见时钟齿轮扯动着分针转过去一小格。一切如常,方才幻觉里蒸汽飞船的嗡鸣声与现实显得格格不入。他转过头,看见手上画笔沾的颜料掉下去几滴,把纸张的角落洇湿成苍蓝色。
沉默数秒后他还是决定把这份甚至不能称为未完成的作品从画板上取下来,毕竟它目前还姑且只算是铅线和墨团混成的小型染缸。“陆陆,小壮又让我来问你准备好没…”环的声音沿着楼梯传上来,越来越响亮,却在看见他和他手上的画纸时戛然而止。又瘪起嘴,脸上带点闷闷不乐:……你又在画啊。那个家伙。“嗯?啊,不是……”他低头瞥了眼,瞬间明白他的意有所指,连忙解释起来,“这个是邻居梅林太太的委托啦。你忘了吗,她的孩子很喜欢星空对吧。”顿了顿,将手里的画卷起来收进废纸篓里,叹口气笑起来,“不过这张大概算是废稿就是了。”“所以果然还是因为那个家伙对吧!陆陆你就是又走神才会搞砸的!”
不要叫“那个家伙”啦,他明明是Twilight Troupe的团长。可实际上他自己也不知道对方叫什么。他忍住那句下意识的反驳,转而岔开一个话题去:你刚刚说逢坂先生…他说什么了?就这么一个空档里环的注意力已经被楼梯扶手上的花纹吸引过去,他愣一下回过神,哦!小壮问你说,今天可以给他看你最新的画了吗。他没有立马回应,直到环不再去观察雕刻出的藤蔓里毛糙的分叉,回过头来看时他才后知后觉道,像刚回过神:“嗯……可以了。可以了哦。”同一句话他讲了两次,多出来的那句不知是讲给谁听。
环瞥了眼他眯起笑容的脸,叹了口气。陆陆其实一点都不高兴,因为最新的画实际上他还没画出来。他这么想着,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室外闷热,蝉躲在树荫漏下的缝隙里叫得有一搭没一搭。环带着他穿过逢坂宅邸的前院,留意到他好奇的张望,双手抱着胸带点埋怨的语气冲他小声道:有钱人真奇怪,非得建那——么大一个院子来放花诶?他把目光从蓝紫的鸢尾上收回来,感到花蕊的残影留了点在视网膜上,轻微地展露出一个笑容:“环嘴上这么说着,但还是把院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嘛。逢坂先生一定是信任着你才请你来负责的。”还有…你的声音有些太大啦。这句话他忍住了没讲。
水色头发的少年闻言便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脸上同时摆出不好意思和自豪的小表情挠挠后脑勺,“哼哼”两声,想要说些,下一秒视线却对上宅子玻璃窗后的一双紫眼睛。原本只是察觉到窥视感才往那里看去,结果被这一闪而过的景象吓得大叫了出来:“呜哇!”大门处的家丁三两回头奇怪地看着他,环后知后觉想起眼睛的主人是谁,顾不上别的,拽住画家手肘处的衣袖急急忙忙朝宅门走去,“完了!差点忘记小壮还在等着了!陆陆我们快走!”突然被他牵引着往前疾走的人险些没反应过来,踉跄几步胡乱应着跟上。
他们一前一后穿过走廊,缀着繁复花纹的窗帘厚重,遮住了大部分日光,使得被阻断热源和光源的室内显得有些阴森。脚步声在天花板与墙壁之间回荡,助长着他心里的不安。本来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紧张感又开始渐渐滋生,他不着痕迹地侧头瞥了眼背筐里卷起的几幅画,其中某张的一角被墨水浸得有些外翻,透出艳橙的色彩来。自己在此前从未有机会踏入这华丽的宅邸中一步,更别提还是逢坂先生亲口点名要看的画,而这一切一定都只是因为……
这时走廊尽头的挂钟下摆晃动起来,“铛铛”的金属嗡鸣声顺着地毯滚至他的脚边:下午三点了。环在这声响中停住脚步,回头看他。“陆陆,我们到了。”推开那扇双开木门,镇上最伟大的贵族就端坐在沙发中央,有红茶的热气从手中的白瓷杯里蒸上来。他看上去不太高兴,将来者从下至上迅速打量一番,目光很轻,却让画家下意识捏住了自己的衣角。见到那标志性的红发便把视线收回,茶杯搁置到桌面上,快要和同样洁白的桌布融为一体。靠近他们这一侧的暗纹和阁楼扶手上的有些相似,他突然想,听见杯子和贵族食指上宝石戒指相碰的声音。外形大差不差的戒指、或者说华贵程度相似的首饰在沙发上也有不少,依稀记得环说过那是半个多月前他突然命令家中仆人把储藏室中所有珍宝都搬过来导致的,结果至今打算分批放回去也没实际执行多少。
“你们来得稍微有点早了,平常这个时间我应该在享用下午茶的。”贵族开口了,声音也是淡淡的。环站在画家斜后方,听见这话又自以为小声地吐槽起来:“什么嘛…小壮刚刚明明都急得亲自跑到前院那儿的走廊去等了哦?还吓了我一跳…”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更显清晰。贵族和画家同时有些尴尬地移开目光。半晌后他才轻咳一声,和宝石相比也毫不逊色的紫瞳转回来:“四叶,别胡乱猜测。”环看起来没想到对方会听见并反驳,撇撇嘴没应声。“不过既然来了,就让我现在看一下吧。…七濑先生,你有把最新的画带过来吧?”说话间画家已经从背筐中抽出那几卷纸掏出,小心翼翼地展开。他的用色很大胆,或者说鲜艳,明知颜料早已干透却还是让人下意识担心这色彩会不会溢到桌面上。“嗯。”他应道,目光忍不住垂落下去盯着自己的脚尖。环偏头看了他一眼又收回,默默地想,啊,陆陆说谎了。
摊开的画有三幅,前两张被逢坂用指腹按住拉过去端详几秒又移开,于是绘着的饱满夕阳和湖边孩童的笑颜从他的指尖下面溜到另一边去。画家紧盯着他的动作,险些要忘了呼吸。幸而贵族先生冷着的脸色很快便有所缓和,他拿起第三张画作,露出点满意意味的神情:“这幅倒不错。”那是一只斜着横跨竖构图的黑色飞鸟,尾羽和胸腹的地方细密地生长着白绒。鸟的双翅将画面划成不规则的两份,下方是熟悉的街景,暖阳洒在矮屋顶上,被仿佛是新漆过的瓦片反映出一片亮橙的色泽。两个孩童欢笑打闹着,手举彩色的风车朝画外跑去,透过纸页传递过来午后的温度,让人看着心生愉悦。靠上方的篇幅被一片普通的天空占据,浅青的底色与皎白的云堆叠,色调与氛围和另一侧截然不同,但远处展出边缘的群山甚至海洋上都贴附了层落日的余晖,倒又平衡了这份原本应有的异样感。黢黑的翅膀正好巧妙地掩住房屋一角,和小镇侧流露出的温馨不同,天空侧呈现的是一种鲜活、清新和跃动感,好像此刻仍在眼前的黑鸟下一秒便要振翼向它们飞去,向画外的远方,超出时间定格住的未来飞去。而作为画面主体的它却似乎并没有被特意作太细致的刻画,反用稍微的模糊模拟出了动态,羽毛上有着几抹可疑的反光,不留心看便很容易错过其想表达的信息:那不是鸟羽的光泽,更像是…什么人站在高处的窗内注视着它翩然飞过,那点亮光实际是玻璃面上镀着的。此时窗框便成了画板的边缘,只能用目光捕捉住着奇迹般构图的一刻,不可多得,不可重现。仿若一生一次的无法比拟。
贵族先生的及时发言简直算得上是救了可怜的画家一命,他长长舒出一口气,脊背放松下来像劫后余生,伸手去默默地把前两幅收起来。动作行至一半时逢坂先生终于舍得把视线从黑鸟上移开似的,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些也留着吧。”环已经在旁边走神了至少四回,闻言才慢慢转回来看着吩咐仆人去找画框将三幅裱起来的贵族和脸上洋溢喜悦的画家。他想,我早就说过会顺利的啦,陆陆怎么紧张成那样…小壮也是,摆出那么严肃的表情。回忆着他自己也有点害怕,背过身去呲牙咧嘴。“七濑先生,你这次带来的画都差强人意,我很满意。看来你确实是一个有着不小潜力的画家。”贵族重新端起他的红茶,向后倾一下身子靠近沙发里,暗紫色的天鹅绒布料看上去柔软舒适。“谢谢逢坂先生…您过奖了。”
“——不过,这其实不是你的最新作吧。”贵族的话锋一转,同他的目光一齐淡淡地投到画家身上,却不严厉,只像是普通地随意提起,“我原本是想看看能令Twilight Troupe都盗走的珍宝到底是什么样……罢了,毕竟这次也不算是无所收获。”啊。画家原先松弛下来的神经在一瞬间绷紧,听见后半句时又恢复了正常。果然…突然增加的作画委托也好,逢坂先生的邀请也好,果然都是源于那个盗画的流言。
他的画由始至终都没有变,一如既往的直白和纯粹地表达和传递着自身,而得到的评价却在短时间内大相径庭了。难道这也是魔术团施下的魔法之一吗?…但也不完全不对,或许也并非毫无改变。他望向正在装裱中的画幅中央的黑鸟,白的羽毛部份如此显眼又美丽。自从那晚以后,每每提起画笔的他想绘进纸中的情感实际增多了也说不定。增多的是他眺望夜空的无言,调和颜料不自觉倾斜的配比和产生幻觉时下意识的回眸。太多、太乱、太冗杂的思绪以至于他难以再十分顺畅地在短期内创作出一幅完整的画。甚至非要说的话,先吸引到逢坂先生的第三幅画也是在遇见那人之后才产出的。这是其降下的绝妙演出,惊人心魄,全然一场盛大的地震,撼碎他的自卑和自尊,又在余震中重筑了人们的认知的取向。如果不是魔法的话,还能用什么去解释呢?奇迹吗?命运吗?他们的相遇是必然吗?掐死一只蚊子,流出的自己的血也和他的头发是同一道红:那人注视自己时灰色眼瞳里是凝成烟雾的星尘,这也是同等意义的百分之百概率事件吗?他不知道。他有些失神,感觉好像又听见蒸汽飞船的嗡鸣,转头去看,窗外的鸢尾只是轻轻摇曳着,向他点头致意。
逢坂先生留意到他的状态不太集中,也没多说什么,挥挥手让他回去好好休息:“是遇上瓶颈了吧?我认识的许多艺术家也有这样的烦恼呢。”他说着扭头看了看墙上与桌上展览的其他画作或雕塑,“报酬我稍后会让人送到你住处去的…七濑先生,我很期待你以后的新作品。”他示意让环送对方出去,又在他们转身时想起什么似的,脸上有点不悦:“四叶,你对这份工作不满意吗?”“才没有嘞!”环摆出一副冤枉的表情尝试辩解,画家无奈又无声地笑笑:都说了别在雇主家里那么大声吐槽嘛。
他们并肩往住处走,一路上都有镇民朝他们善意地打招呼。刚到达屋子门口时险些撞上冒冒失失的邮差。那是个替家里缓和开销困难而打杂工的男孩,他先是慌忙地道着歉,看清来者后又亮了眼睛。“啊!是七濑先生!”他从挎包中翻找了一阵,“今天有你的信哦!还是两封呢!”环看着男孩手里一深一浅的两个信封,心下了然:这是陆陆的家人给他寄信来了。他的父亲和兄长都远在他乡工作或学习,只剩他与母亲生活在这镇上。前者不定期会寄信前来询问他们的情况,后者更是每月必和自己百倍关爱的弟弟交流沟通。看来这是两个人同时送信过来了吧…唉,好希望我在邻镇上学的妹妹也能多跟我联系啊。环想。
画家妥善地收好两封信,摸摸邮差男孩的头,往他手心中放了几枚硬币:“谢谢你哦,埃米尔。去买些糖果吃吧…我推荐草莓味的!”男孩大大的眼睛高兴地眯剩一条缝,蹦蹦跳跳地道谢着跑开了。环拍拍画家的肩:“那我先回去工作啦。还得给小壮重新解释一番呢……有钱人好麻烦…”嘴角和眼皮耷拉下来像大型犬。“逢坂先生人很好,我相信他不会为难你的啦。”红发的友人笑着安慰他。
他回到阁楼上,把两封信轻轻搁在桌面。一封是熟悉的粉白色包装,右上角的邮票图案是他幼时最喜欢的绘本里的吉祥物。是天哥寄来的信。脑内浮现出对方在回忆里温柔的脸,他忍不住扬起了嘴角。天哥从小就很疼爱自己,无论是唱歌跳舞,还是扮演骑士王子演出话剧,只要能逗躺在床上的红发小孩开心,他便都会去做。那时画家还没有萌生想要当画家的愿望,因体质过差而常年生病,基本是在卧室和草药熬煮的气味里度过的童年。而兄长的关心就是缓解他无聊与苦闷最好的良药。他尚且年幼,还不太理解屋子之外的世界之广阔,却也懂得每晚都缠着对方给自己讲述那些童话书册里的历险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勇敢又机智,探索一个又一个宝藏遗迹的过程很快就深深地吸引了他。于是他问:“天哥,我长大后也可以到处去冒险吗?”兄长面露难色,移开目光:“…这太危险了,陆。你的身体是不允许这么剧烈的运动的。”他是个听话的小孩,所以只是点点头应下了。粉发的少年不忍心看见弟弟眼中的失落,暗自下定决心,长大后自己一定要替他实现外出游历世界的愿望。当晚他们一起在被窝里读同一本绘本,图画中绚丽的色彩记录着精彩的故事,让小孩的向往越发强烈。但是天哥说不能做危险的事…啊,对了,他想,既然如此我就不当冒险家吧,我也要做画家,把全世界的快乐和幸福都像这样画下来,传给别的小孩看。
兄弟两人的愿望和梦想就这样在彼此都不知道的时候偷偷决定了。
再后来画家长大成为画家,兄长离开小镇去学习或游历,他和结识的朋友环一起搬进带阁楼的屋子里,不再提起关于周游世界的话题。当年那些童话被他重新收拾时才发现,原来除了刺激的历险故事以外,实际上还有许多温和而温馨的内容,只是兄长只挑选出了小孩子感兴趣的部分。他轻笑一下,慢慢翻阅起来,用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把没看过的都读完一遍。最后一个故事关于高塔里有着瀑布般长发的公主。她将秀发自小窗里抛下去,看着它们在风中自由飘扬,日复一日,借由这份松动的替代感到一丝慰藉。画家回到阁楼里推开窗户,联想了一秒:某种意义上自己是不是也在等待着什么人来带他实现梦想呢…什么的。当作玩笑被他自己揭过去了。因为他低头看,窗台上不知名的野花野草生机勃勃,小镇里的欢笑声偶然传来,他想这样也很好,这样平凡而美好的日常生活才合适。
按照以往来说,他一定会在收到兄长的信后立马认真阅读,再提笔细细回复。只是——画家看向桌子上的另一封信,很显然,它并不来自自己的父亲。他拿起那墨蓝的信封,四周印着烫金工艺的边框,他的姓名被秀丽的字体端正地誊写在正中央,同样隐隐闪着神秘的暗金色。不需要确认寄信人他也能猜出这信源自何处,更不用提黑白邮票上张扬的“Twilight Troupe”字样。
这时他又无端想起长发公主的故事,想起他住的阁楼像高塔,以前他的长发是哥哥,现在又变成那晚被盗走…或者说,被送出去的那幅画。这封信是路过飞鸟衔来的新枝。他伸手去小心翼翼地撕下背面深红的圆状蜡封,回忆不可遏止地涌进他的脑海。画作是在魔术团离开的前一个晚上被盗走的,但实际上那个自称团长的黑发青年在更早时就造访过他。
当时他本以为是最后一幅的、关于魔术团演出的画尚未完成,安稳地夹在画架上,画笔与调色盘摆放在一旁,沐浴着冷色的月光。团长先生无声无息地降落至他的窗台上,踏入阁楼时也没有一点脚步声,如灵活的猫溜进主人卧室。他行至画家床前,在对方枕边轻轻置下一封预告信。转身离去时却听见应处于熟睡中的人的声音:“……你是谁?”
画家正因被苦恼反复侵蚀而无法入眠,不曾想却无意将他的举动全数目睹。团长先生并无丝毫慌乱的表现,大方地介绍了自己和来意。“可我还没把画完成…”他说。“没关系,那不重要。”对方的语气含笑,脸被昏暗遮掩,但他其实清楚他的相貌:这是他画中的主角之一。“我会于明夜按时来取走珍宝的。请做好准备,我信任着你,画家先生。”这之后他便和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一切安静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有那封预告信提醒着他这并非梦境。
第二晚团长如约而至,画家也顺利完成了他的作品。但这次环在现场,听说这可疑的家伙竟然好像要偷走友人的画时,一下子差点忘了自己仍受伤的手臂,站起身来挡在画家前。“环…其实我早就跟团长先生说好了的……”“真的?陆陆你要把画给他?”“…嗯。对的,因为他说这是镇上的珍宝。我很高兴能听到这样的评价哦。”他转向团长先生,像是在征求他的同意。
但对方却没有回答,相应地,他只是认真地注视着他。
他们安静地对视着。
Twilight Troupe的团长依旧半跪在他的窗台上,目光沉稳地落在他眼睫里,某种温顺的情绪缓慢地在夜晚中向他流淌而来。他仍然是那副舞台上的笑容,只是嘴角要更平一些,淡一些,露出一个不同于单纯愉悦意味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画家觉得他要跨过窗沿进到阁楼里来了,可定睛望去他又仅仅停留在原地,且没有要后退的意思。
好吧。画家率先收回了视线,他想,魔术团团长确实长了一副温柔的皮囊,而实际上却有着难以否认的侵略性与威压。移开目光也代表着他的妥协和认输。他回过头对着环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一如几天前他告知对方自己打算不再绘画的决定,他说:“环,你先回去吧,我要跟团长先生单独聊一聊。”顶着担忧的眼神补充道,“放心吧,不会有事的。”会没事的。
等到环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屋子里,他才深呼吸一口气准备转过身来,幅度之大甚至能看见他双肩处微弱的耸动。团长还是待在窗台上,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面朝屋内坐下,放松的双腿交叠着伸直,鞋跟点在阁楼的木地板上。他稍微颔首几秒,再度抬头时能看见胸前饰巾轻轻晃动的轨迹。
“请允许我再度向您致意:晚上好,亲爱的画家先生。”
“…嗯,晚上好,团长先生。”画家有点发愣,眼睛揪着对方束腰上的金属勾环,第一次发现原来那上面好像还雕着精致的暗纹,“……啊、我,我的姓名是七濑——”
“——陆。对吗?”团长先生笑眯眯地望着他,抢先一步道出了他的名字,声音低低的,难以想象和台上那把高昂的嗓音竟是同一人,“我早在您尚未察觉时就已经知晓您的名字了哦。陆先生。”他又念了一遍,像是把那两个音节轻轻含住再慢慢吐出来。
陆在短暂的人生中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他人嘴里是一件如此不好意思的事情。他在胡乱中点点头,又仓促地晃晃脑袋:哦,嗯…对、对的。
这副语无伦次的模样似乎把团长逗乐了,因为他稍稍侧过脸去抬手掩住了嘴角,面向陆的这端发梢上的白挑染更加显眼了一些。“那么,言归正传,陆先生,”他终于又转回来,重新注视着画家的眼睛,“我想您已经清楚我的来意了。”他说,脸上的微笑如邀请函,伸手置于膝处,掌心朝上:“我将以Twilight Troupe的名义于今夜盗走这个镇子上最贵重的珍宝。”
陆借着这点空档恢复了冷静,他松开咬着下嘴唇的牙齿,呼出一口气后平稳地回答:“我知道。”但他没有立马去拿那幅完成了的画。他只是缓慢地、下定了决心般地,向后移了一步。这个动作落在魔术团团长的眼里,那份自信的笑容出现了些许遗憾的意味:他看上去甚至有点难过。
“你不愿意把…交给我吗?”他停顿了一下,“我们。”
陆不看他了:“我……我想我有留下的理由。”这是他今夜第二次在对视中败下阵来。
“尽管您知道这能实现您长久以来的愿望吗?——不需要惊讶,我了解您的程度比您想象中要多得多呢。”
画家怔怔地看着他,不过时长没超出两秒。他还是用着同样的语气说:“我知道。”我知道的。我知道这能成为自己实现梦想的途径,就像我明白你真正想盗走的所谓“珍宝”到底是什么。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梦寐以求的一天。
可是、他接着道。
“我的亲人、爸爸在很远的地方工作,天哥也离开了小镇,妈妈只有自己的话会很寂寞的……还有朋友、环他虽然平时比较大大咧咧,但他很看重我和我们这段情谊,如果没法见面一定会很难过吧。至于镇上的邻居、孩子、贵族,都早已把我当作了家人的一员,我想……这不会是一个太好的选择。”他的语速有些快,咬字匆忙,透出一种慌忙的急切感。语气却并不十分坚定,话的内容像是在阐述理由,又像是在说服什么人。
团长先生看着他低垂的头,没有打断他的话,静静地听至最后才开口低声问道:“那您呢?”您自己的理由、自己的想法、自己想要去触摸的那部分天空呢?您许愿的流星已经到达,不抓住它一同飞向梦吗?
阁楼里只剩下两人相继沉默后的呼吸声。时间似乎过去很久,久到他们好像快要感受到它流逝的具象化。陆的思考终于得出结果,他抬起头,露出一个对方从未见他展露过的笑容,真挚、坦然,纯粹。他笑着说,那我就做一个记录流星的画家吧。
流星坠落的划破天际是极小概率事件,是引发奇迹的前兆和象征。伸出手去迎接那些碎屑的同时也会被炙热灼伤,这是一个取舍与抉择的命题。画家看着掉到面前的亮光,退后半步,只是将其拓印在纸上: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他固执的、年幼时稚嫩的爱将他的画架钉在他生长的泥土里。
团长不再说什么,随他一同笑起来,脸上最后一点憾意也消失了。画家转过身去取那幅绘着魔术团演出的画,而当事人坐在原位,望着对方背影用谁也听不见的音量轻声道:或许这就是珍宝潜藏得最深的那份意义和价值吧。语气轻轻的,夹杂进自豪和愉悦。
陆把那幅画郑重地放到团长的手中,第三次对上视线,这次他不再躲闪。他说:让它替我去看那些错过流星的风景吧。
尽管我仍会想念,尽管我还在挂念,尽管你或许正留恋。
用这作品来充当我们的约定吧,等下一次流星降落时再相见。
但邂逅就到此为止了,他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感觉到全身像被抽走力气一样,对事物的感知慢慢恢复到每个器官里。
再见,亲爱的团长先生。就算我还未知晓你的名姓。
环今天遇到了两件高兴的事情。第一是镇上开着餐馆的邻居梅林太太在他回家路上突然叫住他,往他怀里塞了好几个布丁。他看着袋子里的它们,状似火山形状的奶黄部分嫩滑,顶上覆盖的不是可怕的岩浆而是浅褐的焦糖,一同摇晃时似乎有香气从透明的蛋糕盒缝隙里悠悠钻出来。环连声道谢着,脸上是完全掩藏不住的快乐。因为他想他能猜到另一件好事是什么了。
他回到屋中,蹑手蹑脚地沿着楼梯走上阁楼,果不其然又看到那个红发的背影正坐在画架前。第二件高兴的事情是他的朋友陆陆终于完成了最近堆积的作画委托。他把布丁放到旁边的矮桌上,陆听见动静便回过头来,对他扬起一个熟悉的笑:“啊、环,欢迎回来!”环也咧开嘴冲他嘿嘿一笑,感觉到久违地再次被对方治愈了。
自从那个名字长得他有点记不住的魔术团到来,再是那个台上演出很厉害但不太像好人的自称团长的家伙在深夜造访这间阁楼,又在扬言后顺利偷走了陆陆的画。这一连串的事件之后陆无忧的笑容好像也被一同盗走了,他的脸上更多浮现出一种环读不懂的愁绪,时常举起画笔却无从下手,勾勒出那个家伙的轮廓又最后改成了和团长相似的黑鸟。环有一次没忍住问他:陆陆,你是在想他吗?对方的否认兼顾摆手和摇头:我只是…不小心回忆起而已……但脸上的心虚和不安出卖了他。“可你以前偶尔提起哥哥时也是这副表情啊。”环有点郁闷,“这就叫做想念啦。”
虽然暂且不知道具体缘由,不过陆陆总算恢复了原本的状态,环也暗暗松了一口气。然而他看见画家偏头后露出面前的画板,那上面仍是一片熟悉的苍蓝色。“陆陆……还在画委托吗?”明明收到的布丁应该算是答谢的赠礼来着。“不是哦,”对方摇摇头,“梅林太太的画我今早已经送过去了。这幅…是我自己想要画的呢。”
画纸呈现的也是一片夜空,只是比起满天繁星与皎洁的月,此时位于天边的仅有几道极细的亮线。像火柴擦过,在巨大的天幕中割开一道豁口,溅起的火花是绚烂的浅白。融在画面里的是一座高塔,于是深墨色的夜便流下来,盛满延伸的窗台又溢出去,浇灌在底下的森林里。塔尖的背面,朝着流星的方向,隐约能看到红色的人影。
他似乎在抬头,长久地注视、注视。
夹在画板背面暗槽里的墨蓝色信封露出一角,陆曾经拆开过它,里面掉出来的是一叠相片:Twilight Troupe行经世界不同角落,各式各样的观众在演出结束后进行了合影。无论场景和人物如何变化,唯一没有更换的是布景中他那晚交出去的画作,以及灰白色调都遮挡不住的人们幸福的笑容。
那其中还夹着一张手写的便笺,字迹工整漂亮,只有短短两句话。
他说,「谢谢您教会我:流星留在天际时的景色也同样美丽。所以,请允许我提前发出下次一同欣赏的邀约吧,画家先生。」
End.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24年纪念日剧情妄想,完全个人流理解,ooc致歉。
写作时状态不是很好所以逻辑很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