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梦
—1—
“人之所以会恐惧死亡，是因为还有尚未完成的事。
“想和Kuon和Konoe说最后的话，还有很多尚未和他们说的事……想要道歉的事，想要道谢的事，还有很多很多……我真傻……
“明明我们拥有了这么长的时间。”
离别之际，黑发男人的心中还是留下了无法排解的遗憾。
“Kabane想说出口的，即使不直接说出来，我也全感受到了。
“毕竟我们拥有了那么长的时间。”
红发青年盯着正化为闪闪发亮的沙粒消失的指尖，柔着眉眼弯了嘴角。
“要是你们能在死前再说说话就好了啊……”
心中依旧默念着这句话，褐红发色的青年微微叹气。
阖眼恍惚想起了从前，他没来由想到了業都的月，月色沉静柔和如母亲的怀抱般，水面的月光一晃一晃……
故乡的月光啊，可否指引失落之人走向归途？
—2—
理论上说，他是不应该再次睁开双眼的。
看着自己身处的这个纯白色的房间，Kuon难以置信地咽了口气。他并不喜欢这样的纯白色，这让他又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间囚禁他的房间。
压抑、郁闷、虚无……这不像是一个已经死掉的人拥有的感受。我还活着吗？可是我确切地在那时感受到了死亡回到身体里……Kuon缩了缩身子，撇头一看，发现身旁还有一人倚着墙低垂着脑袋，黑色的兜帽隐去他的面容，而他似乎还在沉睡。
是Kabane。
身旁正是他最最重要的人。
Kuon的心归于平静，他挪过去轻轻摇动他所爱慕之人的身体，“Kabane？Kabane！醒醒！”
被晃动的人终于转醒，当他抬起头，松松垮垮的兜帽滑落了下来。Kabane朦胧的双眼在看清眼前人时瞬间清醒。他愣愣盯着对方忧虑散去的双眼，微微张口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明明以为再也见不到了，而Kuon却又一次出现在自己眼前。
“……Kuon。”良久，Kabane哑声唤出他的名字。
“嗯，Kabane，是我——？！”
话未说完，Kabane在确认的一瞬间已经伸过手将他整个人揽入怀中。Kuon愣怔之下，轻轻将双手手心贴上对方的脊背。
“……抱歉，我想就这样待一会……”Kabane在他耳边压着声低语道。
“……嗯。”Kuon乖乖地闭上双眼。默默感受着暌违千年的拥抱带来的温度。
不久之后，Kabane主动拉开了距离，Kuon也悄悄收回双手，他们相继起身，试图弄清现在的情况。
在这个房间里没有Konoe，他们不免担心起来，试图寻找离开的方法去寻找Konoe。两人不约而同对着白色的墙壁到处摸索，确定也没有什么机关。纯白的一方世界里除了一个门把手以外空无一物，似乎完全没有时间的概念，他们也压根不知时间过了多久。
看来那扇门是通往外界唯一出口，可门把手无论如何都拧不动。Kabane沉了脸色，示意Kuon退开后，他对门进行了几番冲撞和踢打，但是这扇门依旧严丝合缝，顽固至极。
“Kabane，休息下吧。”见Kabane一次比一次猛烈地想要撞开门，Kuon忍不住出声打断。Kabane也不禁长长地叹口气，无奈之下，两人只能又坐回原地。
可坐下之后，两人却任由沉默蔓延了一阵。Kabane心中沉沉叹气，厌恶自己的怯懦：明明自己死前还后悔没能在和重视的人说出心里话，此刻真正聚在一起，心中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口任何一个字，话语全哽在喉头。
“Kabane，我们确实已经死了，对吧？”Kuon先一步开口，小声问道。
“嗯。死亡确确实实回归到我们身上了。”
“可以告诉我那时发生了什么吗？”Kuon看向Kabane，眼中一如既往的微笑。Kabane看着对方，忽然觉得心被一根刺微微扎了一下，他难得地对Kuon笑了笑，而后讲起了Arme的选择：年少的天子满心满眼全是他的英雄，即便知道所面临的是不老不死不能折返的沟渠，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跨了过去。
而与Kabane对上眼的Kuon安静听着Kabane的讲述，脑海里恍惚闪现方才对视的瞬间。他终于不再躲闪自己的目光，那一眼对视，竟然勾起了无限怀念：原来我们曾经无话不说。多久了，多久没这样坐在彼此旁边了，多久没这样欣喜地抱在一起了，多久没看到Kabane的笑容了。明明在Kabane动身去协助Libel之前他们还秉烛夜谈过，可是他还是如此怀念。
好像从这时起，隔在两人之间的玻璃墙终于有了碎裂的痕迹。
“这样啊，确实像Arme会做出的选择。我们就相信他们吧。”
“嗯，毕竟我们无权评价，能进行评判的只有被他拯救的Libel。”
Kabane说完，抬头看着白晃晃的天花板，心中疑惑重重。为什么本该死掉的我们还会出现在这里？是谁会让我们待在这间出不去的房间里？Konoe又在哪里？难道命运非得如此折磨他们，始终不肯让他们死去吗？望着头顶的纯白色混沌，他却无法从中找到答案——所要的答案大概在这扇门后。可是又要如何出去呢？
烦躁地皱紧眉头，Kabane却忽然听到身旁的Kuon轻笑出声。他略微疑惑地望过去，Kuon却立马敛回笑容，小声地说：“抱歉，我，我只是想起了以前也被这样困住过。”
“一起被困在书房的先王密室那次吗？那可不算什么好笑的回忆，你那之后着了凉，之后还病了好几天。”
“嗯……是不太好笑……”
“……不过，往那个小窗口望到的月亮很漂亮。”
“……原来Kabane也记得。”
我当然记得的。和你有关的一切我都记得很清楚。Kabane本想就这么说出口，最后却只是闷闷应了一声。
Kuon倚着墙壁，以前就对纯白色空间落下了恐惧，在这房间他也只能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而已。
当时和年轻的国王Kabane一起在皇室书房寻找解除诅咒的方法，结果两人无意间找到前几代先王用来的议政的密室，本以为里面会有线索而进去查看，没想到密室的沉重石门关上之后却因年久失修无法再打开。
密室里的温度很低，再加上里面的书籍大多已经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散不去的霉味。在被困在密室的这段时间里，毫无收获的两人只好相依偎着翻看潮湿的古籍传说、闲聊、小憩，通过密室那扇手臂粗的小窗去看室外的日落与月升。Kuon很怕冷，这也是过去遗留下来的病根，Kabane却理所当然地脱下外套披到他身上，那晚的Kabane在他眼里就像不惧严寒的小火人一样。被关了七个小时后，又冷又饿的两人终于被找到线索的Konoe救了出来。
Kuon换了个姿势，抱着膝盖蹲坐在一旁。想到过往，又想到他们之间已经千百年没能这样做在一起好好叙旧，他的脸颊埋入手臂，不免高兴又心酸地笑了笑。大概是多亏自己在那一夜漫长地对话，所以现在的Kabane才不抗拒与他谈及过往吧——我的沉睡千年的英雄愿意醒来，这样就够了吧。
Kuon将整张脸埋入双臂时，耳边一阵稀疏声后，头顶被什么严严实实地盖住了，Kuon伸手摸了摸，是Kabane的外衣。
“不想看的话不用看就好了。”
他柔声说着和千百年前一样的话。
白色不是你能看到的唯一的颜色，不想看见纯白噩梦的房间的话，不用看就好了。带着他逃离中枢国时，他的英雄也是这么说的。
Kuon的鼻子倏地发酸。他低声说了句谢谢后，就用这大衣把整个人遮了起来。Kabane又起身尝试去撞开门，可是反反复复地敲打冲撞，门仍然没有损坏的痕迹，更别提任何细小划痕。
重重一声锤门后，Kabane拖着步子走回来，几乎脱力地滑坐到Kuon身边。
Kabane本想问时间过了多久，可生前两人就已经对时间没有了概念。说来讽刺，时间的流逝曾对于他们毫无意义，而今越是不知道时间流逝得多久，Kuon却越是觉得背后发凉——如果这样聚在一起的时间是有限的呢？他们会怎么样？可，无论如何我已经不想再后悔了啊。
Kabane看向一旁地Kuon，尽管他一言不发地半个人被衣服罩住，杵在地上的手却在微微发抖。实际上Kuon也在担心着同样的事，他如果知道Kabane也在担心着同样的事，估计会忍不住问这算不算心有灵犀吧。
手克制不住地颤抖，Kuon祈祷自己害怕的样子不要被Kabane看到，可刚这么想，对方温暖的掌心已经附在了他的手背上。看吧，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一次次被Kabane拯救，一次次躲到他的关切下，一次次被温柔地对待。Kabane的心意他并非毫无察觉，可是他胆小又卑鄙，甘愿被甜美温和的语言麻痹，从中寻找自己的存在，却又畏惧人言，逃避幸福将要敲门的时刻。曾经如此，现在也如此……
本不该这般的。本该堂堂正正地告诉他最爱慕的英雄，自己有多么喜欢他，珍视他，能在他身边是多么令人餍足的幸福。但时过境迁，Kuon不知道Kabane是否还会爱着他。他总是错过最合适的时候。
Kabane，你那些未说出口想要传达的话语里，还包含着爱吗……？直到死亡都没能亲口说出我一直一直有多么爱你、比你想象的还要爱你，现在想想都心中只觉悲哀。
Kuon想要抽回被手掌盖住的左手，可Kabane察觉到，却抓住了Kuon的手，固执地不放开。
“Kabane……？”Kuon的声音被衣服盖住，听起来闷闷的，还有些彷徨。
“Kuon，我担心在这个空间里有时间限制，所以……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Kuon愣怔了一瞬，心想他们对于时间的猜测还真是心有灵犀。他缓缓道：“……嗯，我在听。”
得到回复，Kabane的声音里再也没有了那样的脱力感，恍惚间Kuon还以为对方是千年前那个年轻的国王，话语认真且坚定不移：
“Kuon……或许你已经不会再信任我这个背信弃义之人的话，但是我一定要告诉你：我爱你，Kuon，从千百年前起就一直深爱着你。千年里我后悔过很多事，可是到生命尽头，我最后悔的就是没能早些告诉你，没能在我们终于打破隔阂的那天晚上告诉你，我到底有多爱你……对不起，现在才说这些话，已经太迟了……”
身旁的Kuon安静了许久，忽然微微颤着声：“我知道的……过去的那些年里我一直都有感觉，我明白的！不迟，一点都不迟，是我太胆怯，明明我也好爱你，但总是被救赎的我从来不敢向Kabane确认这样的心情……”
Kuon缓缓拉掉了遮住脑袋的外衣，转身泪眼氤氲看着眼前终于敢相认的爱人，他主动伸手深深抱紧Kabane：“这漫长的一生里，是你让我接触了色彩缤纷的世界，而现在知道我被你爱着，而我也爱着你……我已经很幸福了，谢谢你，Kabane。你永远是我的英雄。”
Kabane的手理了理他略微凌乱的头发，又抚上Kuon的脊背，漾出温和的笑容道：“是我要谢谢你，Kuon，千年里你从没有放弃、从没有离开我，一直坚强地传递笑容。未能沟通的这千百年里，你也是我的英雄。”
“因为我相信Kabane啊，不过，我其实那么坚强……可以提一个很任性自私的请求吗？”
“你说。”
“来生我一定还要遇到Kabane。”
Kabane轻轻吻了吻他的眉间，“那我的请求更为自私一些：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要遇到你……决不允许Kuon将我错过。”
Kuon几乎要为这孩子般的发言破涕为笑：“我才不会错过我最爱的人。”他仰头，便与爱人唇瓣相贴。
“哒——”
门发出清脆的响声打断两人的静谧时光。门虚掩着一条缝，似乎正等人推开。
Kabane微微阖眼，听到门缝之外传来隐隐约约的哗哗声，他与Kuon不约而同起身，相互对视后，他们推开了那扇门。
—3—
门外是夜晚的海。
海心处挂了一轮明月，月光皎洁宁静，明月附近的云层映出光芒。卷来的潮水留下破碎的泡沫后又悄然退去，潮往潮来声声沁人心脾，潮风微微吹打脸庞，有些清凉。
沙滩不远处有一人正坐在篝火旁，火光映亮了那人的脸庞，Kuon定睛一看，正是Konoe。
“Konoe！”Kabane重新披上外套，对着那边喊了一声，那盯着火光愣愣出神的人抬起头，意外道：“Kabane大人？Kuon桑？！你们从哪里出来的？”
Kabane正要问我们一直被困在旁边的白色房间里难道你没注意到吗，忽然Kuon摇摇他的手臂，“Kabane，那个房间不见了！”
Kabane转过头，房间果然不见了踪影。就好像从来没出现过。
“……”两人不可思议地对视一眼，弄得Konoe更加迷惑。“你们……感觉更要好了？”
Kabane问：“Konoe，你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Konoe说道：“我醒来时就躺在沙滩上了。刚才一直在这片海滩上寻找你们，这沙滩太诡异了，明明我一直在往一个方向走，结果没多久又回到了篝火旁边。”
“我们刚才一直被困在白色房间里，那个房间在我们出来后也消失了……”Kuon说完，忽然愣愣指了指Konoe旁边，Konoe一转头，发现身边又多出三个人，他吓得站起来，退到Kabane身旁。
篝火旁坐着的三个人正是他们自己。不过他们身穿着業都的服装，正坐在篝火旁有说有笑。Kabane慢慢探手去碰，手却穿透了那个“Kabane”。这时三人都意识到，篝火旁的三人，正是过去的他们的幻影。
Kuon完完全全，原原本本地想起来了。
眼前的这一幕是回忆中刚被救出时，路过業都境内的海边休息时的事。明明可以抄近路，可承诺要带他看到更多景色的Kabane却稍微绕了远路，不顾Konoe的反对带他路过海边。
Konoe一路上也逐渐了解了Kabane的想法，燃起篝火后也没在多说什么。当Kuon问道業都国是怎样的，Konoe和Kabane都来了劲儿，你一言我一句讲述起他们的故土。
国王Kabane对着燃起希望的Kuon郑重许诺，一定会解开他身上的诅咒，让他真正自由。
天子Kuon双手捂着心脏的位置，笑盈盈说他一直相信Kabane，为此什么解除诅咒的方法都愿意尝试。
国王的左右手Konoe则伸了个懒腰。他的眼神在国王陛下与天子身上游弋两下，而后像预料到什么一样笑了笑。他向后躺倒，看着海上的明月，笑着说自己只希望到时候大家都好好的，还能像现在这样时不时一起看看天上的月亮，看看星空看看海。
千年后的三人静静看着往昔的幻影渐渐消失不见，只剩篝火还在燃烧，不时蹦出几颗星火。
他们的眼眶都有些湿润。Konoe背过身抽了抽鼻子，后又转身张开双臂用力拥住了身边的两人。Kabane和Kuon也张开了双手，三人笑着抱在一起，无声感谢千年的陪伴。
在此之后，三人的身体忽然又沉重起来，心脏像是被狠狠抓住，四肢百骸涌起剧痛后，他们看到彼此的指尖又开始化为闪闪发亮的沙粒。他们喃喃着相互道谢，相互道歉，又相互道别。
再见了，我的英雄。
再见了，我的爱人。
再见了，我的朋友。
篝火熄灭时，闪闪发亮的细沙也随风流动在天际。
和煦的月光将一切抚平，将带着在长途旅行中迷失方向的業都旅人们回到故乡。
—0—
临别时，Kabane想起了当年同Kuon在密室里看过的一本传说传记：
業都有传说，若死去的業都子民的灵魂尚有执念，灵魂将会以执念为牢，建立消除执念的一方世界。倘若执念化解，月光会载着灵魂回归故里。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