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织陆】云层之巅

是过去本子的公开!
包含两篇,会按照时间顺序全文放送。
いいいおりくの日おめでとう~!!:confetti_b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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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层之巅》

夏日。
逐渐入夜后的燥热暑气消散了些,傍晚的阳光淅淅沥沥地淋落下来,焦糖色的余晖包裹住徐徐而上的摩天轮,宛如整片空气里都漂浮着温暖又令人眷恋的甜香。
那个人还是枕在他肩头上,正轻轻地说着童话。平日中清亮悦耳的声音此刻软如绵羽,半落下来的眼睫上盛满了光,连透彻又湿润的玛瑙色里也盈盈掬了一捧鎏金色的晚霞余晖,仿佛一晃眼过去就会看见天使的羽翼,隐隐绰绰地撒下遍地无暇的银白。
他安静地听着,不发一语,只待那童话的末尾忽然落下,眼前火烧云的霞色尽数被耀眼的纯白替代。

也是这个时候,他抬头看见了天使。

无比煎熬的一段车程后,和泉一织终于回到了家。
他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上的头箍放下。俨然这对软软的兔子耳朵仿佛是什么凶禽猛兽,尖锐的利爪时时刻刻就吊在他冒冷汗的脖子后颈,直到彻底关上玄关后才终于得以解除警报。出门的时候他并没有带什么包,也自然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暂时让他把这个藏住,结果从游乐园起到家中的这一整段路上他都感觉像是揣着一个烫手山芋,似乎时时刻刻都能听见路人善意又调侃的轻笑。三月听到玄关的声响,从房间里冒个头出来,在视线扫到那个可爱的粉红兔耳头箍时也不由得惊了一下。
“咦?一织,你去游乐园了?”
“嗯。”他点头应声,将脚上的鞋脱下并摆放好,看了眼那个烫手山芋后沉默数秒,选择放弃触碰而直接郁闷地进了客厅,“是工作人员的赠品,丢掉的话感觉对方会马上哭出来的样子。况且也挺……”戛然而止。
“所以一织才拿回来了啊。”三月饱含理解意义地拖了个长音。他从房间里走出来,伸手拿过弟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头箍,探出指尖摩挲了一下柔软的布料后,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一织还没办法坦率说出口的剩下半句话的含义。只是等看了软嘟嘟的长耳朵一会儿,三月又忽然转回头去,表情颇为复杂地望向已经准备埋头钻进房间的一织,像是无意识慢了一拍地出声喊住人。
“不过一织,你今天怎么突然就去游乐园了来着?和谁一起啊?”
一织准备推门进屋的姿势僵了僵。他沉默半晌,自然垂落的睫羽轻颤,但还是继续拧开把手,将语句最后落下的尾音和关上门的响声有意地切在同一个频率上。
“很遗憾,我不记得了。”

……是的。简单来说,就是失忆。
但是,若真要将其完全定义为失忆的话,似乎也并不算稳妥。一织记得自己的名字,记得自己的家庭,也记得明天开始学校里就要正式开办关于学园祭的各类准备活动,他甚至还清楚地记得那早被填得满满的日程表,而作为干部之一的他将在今天度过最后相对悠闲的时光。可是当双脚从浮空的摩天轮座舱中踩上地面,听着工作人员的指示作为背景音,所有的乘客中只有他下意识地回过了头,好像自己错过了什么绝对不能忽视的东西。轻飘飘的、软绵绵的,似乎极轻微极轻柔地蹭了一下面颊,然后便被风肆意地卷上遥远的天空,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之后他想了很久,但也始终没能想起来多少,记忆里仿佛只有关于怎么去游乐园了这一部分发生了残缺。但事实上好像也没有产生任何副作用:至少从他回到家,安安静静地度过了平淡无常的一个星期,在崭新的周末里完成新一周所需的全部准备工作为止,这一段的生活似乎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在此期间,一织甚至还接了一通来电——他本来是要义正言辞地拒绝掉四叶桑企图抄作业的请求的。
如果没有最后那句帮忙抽兔耳朋友系列的诱惑的话。
……咳,总而言之,至少到合上双眼睡觉前似乎都没什么值得很在意的地方。自己试图回忆但并不能想起,对生活没有太大影响,也没有其他人忽然冒出来说,“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这样会让人心虚的话。这样的“失忆”可能也不过是一场小意外,虽然忽略了前因会在心里落下了一颗石子,可荡出的涟漪再远也终究会消失。他想,既然会想不起来,那或许也不会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然而,他忽然在某天看见了白羽。
赤红与苍白混乱交织,夜晚踩着音符起舞,不知是谁哼唱的歌谣坠入无尽的深渊,抬头仰望天际时却只看见一片被萤光笼住的白羽落入掌心。他立于无际的云层之巅,尝试着用指尖碰了碰,而后完全出乎意料地、眼睁睁看着羽毛从被碰到的地方起开始破碎,直到完全消散于坠落进黑暗的星空,化作一闪而逝的温和光晕。
而当他为此而惊慌地转头呼救时,另一个深渊便呼啸着一口吞噬了他。
直到梦醒为止。

“一织织。”
“怎么了?”
“有黑眼圈。”他的后桌说得含含糊糊,嘴里明显还咬着没吃完的百奇饼干,皱起眉的一织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下一秒很可能又会不小心吃到自己的椅子上,“打游戏?”
“不,那是您才会干的事。”
“什么游戏?”
“说了不是游戏!”
“那你昨天晚上在干什么。”
“并没有必要告诉您。”他揉了揉肿胀的太阳穴叹口气,几乎快要压不住疲倦不堪的神色,“倒是四叶桑,您的作业抄完了吗?第一节课前就要交了。”
环愣了愣,被一击致命地彻底垮了脸。可哪怕他在嘴巴里叽叽咕咕嘟囔了再久,最后也没能挨过一织的目光如炬,只好重新拿起笔,草草地开始对着答案在空白纸卷上涂抹,勉强地嘴巴边漏出了一声抱怨又无辜的悲鸣。
“一织织,像小壮一样。”
“逢坂前辈才不会让您抄作业。”一织熟视无睹地把书包和书本整理好,将剩余的作业本放在课桌表面,“我现在先去学生会一趟,在上课铃打响前就会回来,您若是完成了就放回我的桌上。那么我就先走……”
“啊,一织织。”
他准备离开的步子一顿,不得不侧头看回来:“又怎么了?”
“你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啊。”半趴在桌上的环顿了顿,见他不做声,于是继续加重了尾音说下去,“如果是很重要的东西,绝对要快点找回来。”
“……我没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直觉啦。”环边这么说着,边垂下眼帘,悄悄摸上了一直挂在胸口处的四叶草挂坠,“但我是认真的。趁还记得要找的时候赶紧去找。要不然等彻底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
了解环身世的一织不知道要说什么才能作为最好的回应。
但也确实的,在环说出这句话的同一刻,他觉得背后的印记像是要烧了起来一般。
那是一片忽然雕琢在脊椎偏下侧的浅肉色印记,断断续续或长或短地埋在平滑白皙的肌肤下潜伏,宛如粗制滥造的蜘蛛网张牙舞爪地于空中盘旋,而后被模糊粗糙地划分成了两大块按在了他原本空无一物的脊背上。若不是因为清晨做了个荒谬又胆颤的梦,逼着他不得不起早了半小时去冲凉,一织甚至都不会发现这件事。触摸上去没有异样,闭眼集中去感知也没有太大的动静,仿佛只是不小心从哪里蹭上背部的涂鸦,除了怎么洗都洗不掉外别无所用。
然而现在,那片原本完全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印记,忽然间开始隐隐约约地烧了起来。
一织顿了顿,稍微扯紧了校服外套。
“感谢您的提醒。”
然后下一秒,他便跨出了高三教室。

教室外的走廊正好对着正南,暖乎乎的阳光柔软地倾泻,顺延银灰色地砖纹路铺上了一层浅淡的金黄,而沿着光的轨迹往前,走至不远处便能看见旋转而上的楼梯。夏末秋初的晴日,总是会不小心探进窗户缝隙间的枝桠尚未变得干枯,于是漏进来的不仅只有风,还有少许属于夏日残留的浅淡叶草香。
一织在教室外站了一会儿,然后才迈开步伐,笔直地前往他大脑中预定的目标地点。年度的学园祭将至,大部分的教室里都是热腾腾的模样,只是经过门口就能听到里面半是喳呼半是讨论的嘈杂声响。一织的脚步不由得变得快了些,双眼平视前方目不转睛,但实际上却是难得放空了思绪地、徒留下刚才后桌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在脑海里反复不停地兜转。
重要的东西……不找回来就不行的重要事物。
他隐约有这样的预感,并且也猜得到这肯定和那段在游乐园里莫名其妙丢失了的记忆有关。可除此之外,他几乎没有任何线索——仿佛生活没有异常成为了最大的异常。
一织抿了抿唇,转身上楼。
但是,要怎样才能找到呢?
没有任何线索的前提下,到底怎么样才能……?!
思考的心绪戛然而止,脚步也跟着忽地一滞,他微微收缩了瞳孔,下意识地转过了头。
歌声。
悠扬的、清脆的、由女生和男生分部演唱的,从音乐室里传出来的歌声。
一织愣了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既然现在的时间点有歌声,那么应该是歌唱部为了学园祭的演出而正在进行早训。训练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部长也因为这个格外的训练时间而向学生会提出了申请教室的资格。上面的印章还是一织自己敲上去的。
只是……
他微微侧步,鬼使神差地任由手指触碰上漏了一条缝的隔音门。顺着间隙投望过去的视野里,隐约能够看见里面大约有十几个学生正遵从着老师的指挥齐声歌唱。
安排在最角落的一头红发显眼至极。

忽然吹起了风。
它卷着落叶飘舞,扫过枯枝跳跃,呼呼地往前挤着穿越随意垂落的窗帘,最后裹挟着仅剩的凉意,轻轻拍在那个人脸上。
然后,一织便看着他小小地打了一个喷嚏。
一织皱了皱眉——虽然直到做出了这个动作后他才反应过来,本能地还试图转过头不再去看,但这点微乎甚微的挣扎很快就不了了之,甚至还因眼前的景象而诞生了其他更多更复杂的愤怒气恼的情绪——对方依旧没有做什么更多的防寒措施,甚至就这么穿着单薄的睡衣走下了床,窸窸窣窣地踩着软绵的拖鞋,一路啪嗒啪嗒打着哈欠蹭到了空无一物的窗边。
他本以为这人会选择关窗,好让风不会再不小心就溜进来吹得满屋冰凉,这也是正常人会做出的选择。然而事实上,对方不仅没这么干,还就这么直接坦然自若地把尚且能挡住部分寒意的窗帘也一并全部拉开了。秋末转冬的凛冽寒风鱼贯而入,撞上面颊又刮过刘海,而在那人还忙着梳理一头乱发的空档,寒风早已把他单层的贴身睡衣吹得呜呜作响。一织心里陡然一沉,这次他的想法和身体终于做出了同样的决定:他几乎是直接飞舞而下,手撑住对方方才停留过的窗台翻身进入,趁着那人转身之际站定身姿,毫不客气地啪地一声关掉了窗。
“……咦?”
“您是笨蛋吗?!”他的口气恨铁不成钢,就连给玻璃窗上锁的力道都不由得加重了几分,直到确认了已经不会再漏一点风进来后才微微松口气,继续满脸愠怒地转身,“现在可是冬天,您本来就在感冒,窗还开这么大!还是说您其实已经做好了这个月不出院了的觉悟……!”
“嘿嘿。”
一织被笑得一愣,更是怒火中烧,可等他再准备满腹说教地瞪着眼看过去时,对上的只有对方开心得微微眯起的苹果色眼瞳,和触碰过来的、和自己明显有体温差距的冰凉手心。
“你果然又来啦。一织!”

“……那个,和泉君?”
他浑身一个激灵,快速回过头去。
可惜,映入眼中的哪里还有轻盈飘舞的窗帘和面带笑意的少年。来找他的学生会成员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你原来在音乐室门口,副会长还在说你怎么还没来……等等,你没事吧?在哭吗?”
“……”
在哭吗?
他自己也问了自己一回,然后才触碰上自己的面颊。
入手潮湿温热,指尖一片湿滑。
一织怔愣了一下,脑袋里轰隆隆地响。可即便这样了他还是不愿相信,僵硬却快速地再度转过了身。
只是,那里并没有任何留有一头红发的人。

凭借兄弟间的浓厚亲情,从一织回家的第一刻起,三月就明显察觉到对方不对劲。
一织掩藏心事的能力其实不弱,若是稍微迟钝一点的人的话,可能在这位完美高中生自己靠自己的能力解决问题后都不会发现他在此之前其实有在苦恼什么事情。但是在和他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三月看来就十分明显了——何况今天的一织看上去也没有准备隐瞒,反倒是带了点想提问的表情。
父母今晚有一个大订单,并不回来吃饭,三月便哼着歌,像以往那样独自解决了晚餐的烹饪过程。本来一织还站在厨房外,有些局促地抬了手试图帮忙,却被三月随手一拍肩膀,挑着尾音反推着他回了餐厅。
“一织就先帮忙摆餐盘吧?其他的交给我就行!啊,今晚的饭后甜点是你最喜欢的小熊松饼哦!”
“哥哥。”他实在有点无奈,“您不用这么费心的。”
“但最近一织不是在忙学园祭的事情吗?我很清楚,在毕业前的最后一次学园祭里我可是忙得团团转!像是摊位的位置分配啊,各个社团的表演顺序啊,还有各种以防万一的措施安排……”三月端着餐盘从厨房里出来,散着热气的饭菜被按顺序一个一个放在桌上,“所以,这是必要的体力补充!”
一织一时无言,表情却确实柔和了少许,只能先顺从嘱咐将餐具摆放完全。而待两个人面对面坐下,还没等他一脸严肃地开口,三月倒是先发制人:“一织,你是想问些什么吗?”
“……不愧是哥哥。”
“毕竟你是我可爱的弟弟嘛!”
“可爱两个字还是不用了。”他掩饰性地清咳一声,“但我确实……有个问题想询问一下。”
“完全没问题,什么都可以!毕竟从小学毕业之后,一织就很少再跑过来问我问题了嘛!”三月一边说着一边咬了口青菜,“是什么?”
“关于一段歌曲的来源。记得哥哥您还在学校的时候也有帮过歌唱部的忙,所以我想,您可能会知道这是什么歌。”他顿了顿,随即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滚动喉结,按照回忆将那首男女合唱的歌淡淡地哼唱了出来。
温柔的、细腻的。会让人忍不住落泪的旋律。
像是夜晚吹拂过来的风,像是包裹住身体的暖被,像是紧贴在一起温热又契合的手背与手心。仿佛只要闭上眼聆听着这副旋律,就可以再度在朝夕相处的柔软枕边,一眼望见对方稍微被冻红了的鼻尖,和倒映着满天群星的眼瞳。
他好像又看见了那个人眨眨眼,而后动了动相牵的指尖,噙着笑使劲凑过来的模样。
「……一织!」
清朗的声线。
「这是为你而作的歌曲哦!」
欢快的语气。
「是给我最喜欢、最喜欢的一织所写的歌!」
快要从胸膛里满满溢出来的爱意。
「会喜欢吗?会喜欢吧!」
……和近乎爆炸般根本无法抑制住的疼痛。
“……”
回荡于安静房间内的歌声停了下来。
一织睁开眼睛。而他所看见的也只是兄长略有所思的模样,而非其他的某个人。
“唔……嗯……”
忽然地,三月一锤掌心。
“啊,想起来了!
“这歌我的确听过,曲名是叫云层之巅,是学校里歌唱部里特有的曲子。听说是大概几十年前歌唱部的一个前辈自己编出来的哦。因为很好听所以一直作为歌唱部上台表演的必备曲目来着。”
一织的指尖颤了颤。
“哥哥知道是谁作的曲吗?对方长什么样?”
“长什么样这点怎么可能知道啦,换算到现在那可是中年打底的老前辈了啊。前辈上学的时候一织你可能都没出生呢。”三月哭笑不得,“不过,姓的话我倒还有点印象。
“好像是……七濑?”

当天夜里,一织又做了梦。
这次没有窗帘和医院,没有星空和晚风。孤零零伫立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栋看上去极为普通的公寓,偶尔会有零星数量的乌鸦落在不远处的电线杆上。寒风呜咽,飘泊的细雪缀满了枝头与土地,仅有歪歪扭扭的小道从他的脚底向前延伸,一路指引他走到那栋毫不起眼的灰白色建筑前。
不过,他知道那个人就在那里。在被他们租下的只有彼此相伴的那间房间中,对方正翘首以待地等着他回来。一织呼出一口气,看着飘飘袅袅的白雾逐渐攀升,小小软软的雾团轻盈飞舞,直到那面在傍晚时便会亮起灯的窗户前才慢慢散开。他不由自主地又摩挲了一遍好好护在口袋里的事物。
希望这次回去的时候,不要又看到那个笨蛋光着脚就扑过来。哪怕再嘻嘻笑笑地撒娇装傻也不行。
如此想着的一织偷偷叹口气,但也意外地没有准备掩饰高兴的心情。他还是拎着买回来的东西,笔直准确地缓步走上楼梯,推开那扇属于家的门。他自始至终都没准备压抑唇边浅淡的笑容。
……可是,没有了。
散落的药剂被摔在一边磕出裂痕,散在地板的红发无力到刺眼。明明窗户都关着,冬季的风却止不住地往胸膛中破开的巨洞里灌。
他颤抖着指尖想去触碰那人的手心,可只觉得眼前一片发黑,仿佛自己胸膛里的空气也随着那人一样被说不出的痛苦粗暴地抢夺而去。而当冰凉的指腹真正触碰到的时候,残留下来的就只有和来自缀有暗沉图案的后背一样的,如同裸露在外的脆弱皮肉直接贴上通红烙铁般的、滚烫到快要失声尖叫的痛意。
世界瞬间陷入黑暗。

再睁眼时,一织望见的还是自己房间的天花板。
他不得不起身,随即意识到自己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而前一阵毫无存在感的后背纹路周遭,不论是皮肤还是肌肉都在颤抖战栗,直到现在还残留着微烫的痛觉感知。床头上指针堪堪迈过四时,半拉起的窗帘外一片漆黑,他坐在床上呆坐了许久,坐到那片泼墨色的夜幕边缘都隐隐染上黎明的鱼肚白,才勉勉强强抬起手遮住半边脸,找回了一片混乱不堪中四处游荡恍惚的神志。
他还是沉默着,良久后翻身下床,在落地镜前停住脚步。他微微侧站,撩起汗湿的刘海别于耳侧,沉着脸把上衣脱下,让背部完全暴露于镜面里。
原本只是简陋混乱,犹如不完整蜘蛛网般的图案变了。
取而代之的是,两大片互相纠缠、错综复杂的不明线条花纹。

与糟糕的噩梦截然相反,第二天正式开始的学园祭比计划中还要更热闹些。来来往往的人群搅和着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以往熟悉而正式的校服之间也混入了各式各样的五颜六色的演出服或私服。这里生机勃勃,四处都是少年少女的交谈欢笑,原本因为学习而相对恬静安宁的学校一下子就变成了满溢幸福的快乐游乐园。
得到监督教师的最终确认后,一织抱着确认名单从教学楼离开,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走至人流最集中的主校区附近。明明距离活动的正中心还有些距离,却已能清楚地听到学生或外来游客的各类声响,人声鼎沸得让人忐忑不安。
比如,不远处苹果糖的清甜香气,总是会不小心歪出靶面的飞镖,以及在架子上用塑料袋好好装起来的、毛茸茸又暖乎乎的泰迪熊奖励。
在摩肩接踵的人海之间,于阳光下格外漂亮的红发忽隐忽现。
时至今日,一织自己已经无法再分辨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了。这几天来接连的梦境或幻觉出没得实在过于频繁,明明破碎不堪,冲击过来的情绪却是又重又稠。往往是分明已从中醒来,那种从头到尾都被浸在无尽深海的窒息感也依旧清晰地残留于肢体,潜伏于骨脉,仿佛每一次都在一声声厉声警告他绝对不能忘,绝对不许忘。数小时前,他甚至已经开始考虑是否要去网上特意查看关于心理疾病的医生和就诊时间——但在用指尖轻轻敲打键盘的时候,他忽然又觉得,这并不是什么疾病。
赤红与蔚蓝交织,晴空与夜晚交融,向这里探伸而来的掌心温暖而坚定,落下的羽翼也轻盈而温柔。对方一直都是这样充满阳光而无虑的样子,明明身负疾病,却总是那样微笑着呼唤他,和孤独不知所措的他并行、甚至抢先立于云层之巅,而后向他伸出了手。
“一织!”

他忽地停下脚步。
却是放任干燥微裂的唇瓣被贝齿咬紧,硬是将热到滚烫的呼吸生生堵在咽喉。蝶羽似的细长眼睫也顺势垂落,挡去柔软的绀青内一片久久不得平息的涟漪。
那不是幻象,那怎么可以是幻象。
如果真把那些数不清的过往当做了海市蜃楼般的梦境,那他将永远……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
一织微微呼口气,看着被冷意包裹住的暖暖的白雾一点一点飘上天空。他闭上眼睛。
“七濑……陆。”

「啊,这个我能吃吗?」
「才不会蛀牙!在睡前我会好好刷牙的!」
「不过,这样咬一口的话,接吻的时候会不会也有了苹果糖的味道?」

「可恶,飞镖又歪了……」
「唔——虽然很不甘心,但是一织真的好厉害!你到底怎么做到的,果然因为是完美高中生吗……幸好一织是我的男朋友。」
「……咦,为什么忽然转到那边去?生气了?」

「这里这里!呜哇……果然好大一只啊这个!」
「我才不会现在拆开来!毕竟还要带回家干洗一下才行……」
「嗯?不用!只要像这样……嘿咻……」
「好啦!这样既能抱着小海二号,又能牵住一织的手了!」

他慢慢深吸了一口气。
吸到肺叶膨胀,胸膛抽痛,而后才终于如释重负地叹出,任由混乱不堪的碎片在理智的指挥下终于串成一线。
……他怎么就这么忘了呢。
紧紧绷起的身躯终于得以放松,背后图案所在的位置再次变得如同火烧,但一织却再也未感觉到丝毫的痛感,仅有宛如骨骼成长的酸胀隐隐浮于表皮。他抬头望向远处,歌唱部的露天表演正在进行最后的试音。被调试完成的外扩音响与摆放好的乐器绕成了半圆,孤立在正中央的立麦在冰冷的阳光下倒映出逞强孤独的背影。
但如今的他眼中,仅有周围数位看不清面孔的白衣人围观而坐。属于上天审判的光耀眼刺白,耳畔细碎声不断,而他站在正中央一声不吭,甘愿低下了骄傲的头颅。垂下的发丝遮住了正前方的大半人影,收敛起来的羽翼也能感受到背后从悬崖之下吹上来的寒风,但可惜的是,即便是现在,他也完全不想为自己的决定作出任何的悔恨与更改。
而后,他听见面前的人终究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那么现在,将对你做出你应有的惩罚了。”
他张了张口,落在两侧的指尖终究还是恐惧地颤了颤。
“我明白……所以,对不起。”
之后便是陡然的无尽失重感。
他被推了下去。

胸膛中的心脏在沉重的气压下几近被碾压到爆裂,由风倒刮着的四肢正在被硬生生扯拽,再无飞行力量的羽翼在绝对的重力下强硬地拖着他往下坠落,直到重重地砸于地面,尘土四起血肉飞溅。他一瞬间都觉得自己就要这样摔死过去,可作为永恒的天使却硬是让他的生命力无限膨胀,只得生生感受抽筋扒皮般的剧痛如植物生根肆意地在全身滋长,毫不留情地拖动疲惫不堪的精神在黑暗与惨白中来回翻转。直到最后,他也只剩下了战栗而虚弱的吸气和呼气,连自己的意识是否还清醒都再无辨认的余力,可等阴霾的浓云散去,纯净的阳光洒落,他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倒映入瞳孔中的便只有他最不想现在就见到的人一脸快哭出来的模样。过度的惊恐与不解压过了所有传达痛意的神经,一织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去思考对方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刻出现在他身边,只知道那人颤抖着伸过来的手上沾满了血迹,刺眼至极的赤红色泽让他本就来不及运转的大脑彻底发懵,硬是逼着他颤抖着腰腹支起身来。他想抓住对方的手腕,却反而在此刻丧失了更多挪动肢体的力气,于是捧住对方掌心的人从一织变成了他,彼此不自觉都开始颤抖起来的手心上感受到了一颗又一颗落下来的温热液体。
“……一、一织平时总说我是笨蛋,明明自己才是吧!笨蛋!白痴!!大傻瓜!!
“所谓的惩罚是会受这么重的伤……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啊!
“如果,我也可以分担一点的话,如果我也能跟着你上去的话,一织、一织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我……呜、呜哇啊啊……”
“……”
他叹口气,拼命忽视掉浑身上下乃至身后翅膀几乎完全骨折的剧痛,将刚刚接住眼泪的手指节微曲,一点一点地去抹掉对方止不住的泪珠。
“并不需要您的分担。
“这样的惩罚是我应得的,也是我认真思考过后,心甘情愿的结果。
“……毕竟,与您分开这件事,于我而言才是更严重的惩罚。”

在所有人不由自主安静下来的校园广场中央,熟悉的音乐终于奏响。
回荡在广阔空间里的旋律,是尽心尽力地、一个一个仔细安排好的音符。
曲名云层之巅。
这是为你而写的歌。

“这是为你而写的歌哦!”冷不丁扑过来挂在他背上的陆一边扬着尾音欢呼雀跃,一边把只写了半张纸的乐谱凑过来给他看,明明额头上还贴着退烧贴,闹腾愉悦的口气却像是一口咬到牛肉干的小蝴蝶犬,“怎么样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您不是一开始就出错了。”
“欸?!”
“这里,还有这里,您这么写的话旋律根本就是错误的。”
“这还有错对之分吗……”
“当然了,难道您还觉得作曲就这么容易吗?”一织叹口气,放下手上的笔记本转过头去,“别把作曲这件事当做是可以轻轻松松就能完成的,要不然您以为有些总被誉为天才的作曲家究竟为什么还要这么努力……”却欲言又止。
映入眼帘的是对方委屈不已又哑口无言的模样。捏住稿纸的指尖挂在他肩膀上无精打采地耷拉,还隐隐发着烧的额发被汗水沁得湿漉漉的,对方精神本不算最好,这一串话下更是被迫浇灭了大半的兴奋,那双玛瑙色的眼眸自然而然就从下往上可怜巴巴地一瞅,看上去像极了一只做错了事的幼犬。
一织不得不陷入沉默,尴尬又害羞地扭过头去,然后在意识到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后,又小心翼翼而难掩心绪地转回来。他的恋人还是软塌塌地趴在他的背上,比起平日更加高的体温隔着一层睡衣的布料染进他的皮肤,一织都能感觉到对方略显急促的心跳,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在一片安静的房间里躁动不堪。
半晌,他还是放弃了,伸出手来揉揉对方的脑袋,在陆有点讶异的目光下亲过对方柔软的脸颊,把刚才剩下来的话补充完整。
“不过,您这份心意让我很开心。”
“……嘿嘿。”
陆摸摸被揉的地方,忍不住弯起了眉眼,而后便理所当然地就着这个姿势,无声地和他的同居者交换了一个吻。
“……您!”
“偷袭可不是一织的专利!”他趾高气扬地回答,“我也会!”
“……”
一织向来对他没辙。这次也是。

和泉一织是刚上任主要职位的上位天使。七濑陆则是普通人。
这本来是应该完全无法产生交际的身份。在这个世界里,天使用力量守望人类,人类用祈祷保护天使,比起种族差异,更像是灵魂和肉体之间的区别。
但因为某次需要亲自来到地上处理事物,一织难得直接从天上降落了下来。随后在经过任务地点隔壁的窗户时,被这个年纪还能看见天使的陆看见了。
“那个,是天使大人吗?”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陆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询问了他。而他都还没来得及开口,对面便开始自言自语起来:“欸,嗯……啊!对了!我可以给天使大人唱歌!天哥说,我唱歌很好听,相信天使大人一定会喜欢的!那个,所以……”
他看着对方手忙脚乱了一阵,小小地缩了缩脖子,而后又快速地挺直了腰背,小心翼翼地向窗外的天使伸出了手。冬末的寒冷逐渐退去,春日的暖意缓慢攀升,原本倒映着蓝天白云的苹果色瞳孔里如今满满只装着他一个人的影子,医院里隐隐飘来的消毒酒精味道让一织无声地听完了对方的话。
“所以……天使大人。
“我能不能借一下……您的一个下午?”
这是他们的初遇。
本来,一织完全可以无视掉这场不大不小的闹剧。反正就算眼前这个人向周围人说了自己今天看见了天使,听闻的别人恐怕也只会当成玩笑和恶作剧。现在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断绝和他的联系,重新返回天上,听从命令将后续的任务彻底结束掉。
可等当真准备振动双翼转身而去的时候,一织却惊慌无措地发现,自己已经再也无法忽视那双就这样暗淡下来的眼眸了。由于独来独往的性格和日日累积的成就,作为至今都没有什么亲密朋友的天使,他像是猝不及防、却又是终于如愿以偿地,在那双苹果色的澄澈眼睛里头一次强烈而热切地感受到了来自某一个人的思念与愿望。
天使用力量守望人类,而人类用祈祷保护天使。
当时的一织背对他站着,沉默良久。
然后,像是嘴巴自己动起来般。他鬼使神差地说,如果有空的话,下次再来您这边转转也不是不行。
一织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悄悄用手背挡住了脸。
……这样,那双眼睛应该就会亮起来了吧。

被春风吹起的窗帘。摆放在床边的樱枝。穿上常服后的微笑。
仲夏夜里的风铃。红枫叶下的拥抱。以及……落于柔软唇尖上的第一片新雪。
他们两人都没想到,这样的相遇延续到最后,逐渐就控制不住地发展成了像这样过于亲密的关系。
然而对于这样的行为,一织的直属天使长、包括整个天上的天使世界里都是严令禁止的。天使和人类的寿命不同,和人类过分亲近就是等同于为自己铐上了一道难以拆卸的枷锁,无论感情到最后是否破裂,这份铭刻在灵魂上的伤痛对感情丰富的天使而言,绝对是难以言喻的沉重打击。
况且一织还是刚上任重要职位的天使。他根本没有、也不应该再去分割一部分的时光去陪伴那个人。
这样的规定一织自然也心中有数,同时也清楚这是两个人都需要了解的事情。因此在关系发展到触碰底线——至少对他而言,是触碰底线之前,理所应当地需要将所有的一切全盘托出,而后一刀两断。毕竟他打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心软地去回应对方的搭话。
一织再次徘徊回了那片熟悉的天空,隐藏在厚重而轻薄的云层后,期待以此望见对方依旧过着与之前别无二样的生活,来成为彻底封住自己快要溢出来情感的最后牢笼。
然后,他便感受到了冬季肆意张扬的寒风,望见了忽然飞扬起来的窗帘与呜呜作响的雪白衬衣。
以及那双一如既往、清澈见底的苹果色眼瞳。
“你果然又来啦,一织!”
……输给他了。
一织依旧是下意识用手背挡住脸,视线闪躲着挪去了一侧。他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墙上的洗漱镜里,面色通红却又忍不住开心雀跃的自己。
……怎么办。可又能怎么办。
无论怎么样,他都永远也没有办法离开这个人了。

“我不会放弃这份关系。”
他盯着对方充满惊愕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宣布决定。
“我喜欢他,也向他告了白。”
“……他答应了?”
“嗯。”
“一织啊!”
他的直属天使长苦着脸,望过来的橙黄色眼睛里百感交集。长在背后的雪白羽翼受惊似的地耷拉下去。
“你……这不像你会做的事情啊。”
“我也不知道。”他淡淡地说,“但这已经是结果了。”
六翼的上层天使顿了一下。明亮而温柔的眼眸低垂,他像是在挣扎什么,又像是在思考什么,可半晌的沉默后,终究还是选择了放弃。
天使长开口道。
“你试过在一切发展到这一步前,用羽毛的力量消除他的记忆吗?”
“……”
“……那,如果我没有发现的话,一织你会彻底瞒下去吗?”
他继续以无声的沉默回应。
而后,一织看着一直以来都十分照顾他的、宛如真正兄长般的天使长,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行。”
他刻意地咬重了语气,嘴唇却是颤抖着,望过来的亮橙色眼眸冰冷到哀伤:“我不允许、也不能让你这么做。
“天使与人类相恋是明文禁止的规定,即便你是我最信任的下属也不可以。
“你会受到惩罚。”

一织被扔下了云端。
惩罚是不仅要封印住飞行的能力,还有长久的一百年不得回归天上圣国的放逐时间。
但即便如此,一织还是觉得伟大的父神慷慨而纵容地给予他了宽恕:人类的寿命最多一百年,他虽被迫在地上呆着,却也足以陪着喜欢的人度过他的一生,在短暂的时光中尝尽相濡以沫的酸楚与甜蜜。否则对方也不可能只单单封印住他飞行这一个能力。
……虽然被扔下来的时候,他喜欢着的这个人因为自己现在才将一切全盘托出这件事,一边气一边哭地狠狠大闹了一场。无奈中,作为补偿的代价,一织柔软了声线,忍住浑身上下近乎粉碎的剧痛,与对方额头相抵,哄着他轻声低喃。
“七濑桑,真的很抱歉。但我并不后悔。
“我想象过了,也尝试过了。而一切的结果都在昭示着……我根本没有办法在没有您所在的世界里继续活下去。
“所以……尽管很突然,您还愿意收留已经飞不起来的天使吗?”
“……混蛋一织。”
陆吸吸鼻子。
“愿不愿意什么的……用和你告白时一样的句式,也太狡猾了。”

借一起上大学为契机,他们住在了一起。
小小的租住公寓并不算大,但足够被整整齐齐地布置好成为他们的家。从冰箱门的冰箱贴合影,到专门给陆下订单的早晨牛奶,他们的日常习惯正在相互磨合,也正在彼此逐渐重叠,慢慢地、慢慢地,成为了这个家里独一无二的生活一角。
而在交往后度过的第一个新年,他们向陆的家人坦白了除了天使身份外的一切。
庆幸的是,虽然见面和交谈的过程十分坎坷,但最终还是得到了理解。在他们离开前,陆的兄长特意支开陆叫住他,把手上的一大罐子蜂蜜毫不客气地挂在他手上。
“不许让陆哭,和泉一织。”
他颔首着接过沉甸甸的蜂蜜,也接过了沉甸甸的思念与包容。

陆忽然提出来了想作曲的想法。
这倒不是一时兴起。作为天生就拥有绝佳歌唱天赋的天才,陆刚进大学后便陆陆续续有在网上发布翻唱,最近也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特意找了空闲时间去了音乐酒吧唱歌打零工,帮忙一织一起支付租住的房租。若不是他也天生患着呼吸相关疾病,一织觉得他直接出道当歌手或偶像都没什么问题。
那天他还窝在被子里,浑身上下还因为刚才的事情黏糊糊的,但人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一织这边挤,最后是被一织强行按住,把不小心露出来的肩膀再次拿棉被裹严实了,才傻笑着彻底安静下来。他说很久之前想给一织写首歌,一首全部都是在说一织的歌,这样就算自己不在了,一织好歹也能因为这首歌想起他——虽然下一秒他便被一织狠狠敲了脑袋。
“难道您想要继续吗?”一织皱着眉,“我并不介意让您再哭出来一次。”
“……哭出来也可以啊。”陆小声嘀咕,他伸手摸摸一织背后原本应该是属于羽翼的、现在只有一片华而不实图案的地方,“对我再狠一点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是一织嘛。”
和泉一织一时间没有做声,却始终无法移开视线。对方的口气无疑都在坚定地陈述着他的认真,其眼底所倒映着的星空和眷恋也足够让整颗心脏轻颤。他深吸一口气。
接着,用力而轻柔地,将他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宝物再次紧紧抱进怀里。

第二年的秋末,陆慢慢开始咳嗽起来。
但其实,这也算是每次冬天都必须经历的一个坎,相比较时不时就要住院的童年,陆拍拍胸脯自信满满地反驳道,现在还能钻在被炉里观看跨年晚会的咳嗽日常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一织你不是也陪我经历过一次冬天嘛,所以没事啦没事啦!只要注意一下作曲和打工的时间安排就可以!
一织虽然带了点质疑的情绪,但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注视下,最多也只能不情愿地绷着脸,又详细又唠叨地给人制订了以一天最晚不得超过十一点睡觉为首条的日常生活表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了。
尽管没有说出口过,但他也很期待这首新曲。
幸福而朴素的日子便像这样,一天一天缓慢地流转了过去。
大学的第二个寒假,他们一起去拜了神社,穿着为彼此新买的崭新和服一同上了山顶,闭上双眼,真挚地进行了新一年的心愿祈福。他们接着去抽了年初的签,向来运气好的陆这次也抽到了大吉,非常刻意地绕着命中“大凶”的一织开心地转了一圈炫耀,顺手还以年长者的口气刮了刮一织的鼻尖,说他签上的兔子图案真可爱——然后便被又羞又恼的一织拽进了一边的树林,被狠狠地亲到脑袋发懵也耐不住开心的情绪。
之后又去了新年祭典,将一直心心念念想吃到的当地特产苹果糖吃了个够,甜而不腻的糖酱融化后不小心沾在了唇上,让之后在车上的接吻和触碰都多了股清新的苹果香。
可惜的是,本来还预订一同前往山上泡温泉的计划因为今年爆冷的冬天和突然降下的暴雪而被迫终止了。不过他们也没因为这个而失落太久——陆总是有能力把最简单最普通的日常,一个一个化作幸福的音符和旋律,轻柔而婉转地低声哼唱着送到一织的耳边。
而新歌的编曲,那首名为《云层之巅》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歌,也在这样的日常完成了。
一织想,大概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让人幸福的时光了吧。
哪怕他被迫失去飞行的能力、被迫从云端坠下、被迫背井离乡一百年。过着这样的日子也足够值回一切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又情不自禁地又摩挲了一遍就在口袋里放着的那首歌的打样磁带,空闲的另一只手上还拎着特意额外花了时间去购买齐全了的火锅材料。
希望这次回去的时候,不要又看到那个笨蛋光着脚就扑过来。哪怕再嘻嘻笑笑地撒娇装傻也不行。
如此想着的一织偷偷叹口气,但也没有准备掩饰高兴的心情。
他缓步走上楼梯,推开那扇家的门。
……但是,在此之后呢?

没有笑着扑过来的人,也没有在厅里跟着电视节目哼唱的背影。
只有摔落在地的吸入器,和无力披散在冰冷地板的红发。

呆愣、惊慌、恐惧、无措。一切的一切在此刻旋转扭曲成为了封锁所有空气的漩涡,逼迫咽喉中的所有空气消失殆尽。而正是这因在外逗留而由他自己亲手浪费的时间,才造就了眼前无尽的血色深渊肆意吞噬理智乃至所有。
如果,能再早一点。
如果,能什么都不做,直接就回到家。
是不是就来得及救回他的命?
是不是还能看得见那双眼睛明亮的模样?
是不是……可以让他鲜明又夺目的人生继续走下去?
他浑身颤抖,眼前发黑,却生生被脑袋中沉闷又残酷的嘶吼质疑打醒了神志。他呜咽着,颤抖着,彻底失去温度的身体完全没有丝毫力气,却还是坚持着、自虐着,努力向那一片冰凉伸出了指尖。不知不觉间,被死死咬住的下唇早已沁出了腥咸的血滴。
但是随着细小的血珠滴下,随着冰冷僵硬的身躯被搂入了怀中,自愿堕落于地面的天使闭上了眼,空无一物的背后终于再次展开了那对巨大而圣洁的雪白双翼。
这是他第二个不曾后悔的决定。

幸福而痛苦的回忆,接二连三,一波又一波劈头盖脸地冲击过来。
他想起了还是天使的事,遭受惩罚的事,和那人从认识到在一起的短短三年的事。
还有他轮回转世重生为人后,与终于找到他的陆重新相识相恋的事。
一个多星期前,在夕阳余晖中徐徐而上的摩天轮中,他被对方忽然哭泣着亲住,并在还未反应过来之际,望见了对方努力地、努力地展开天使的双翼,将羽毛和一切归还给他的模样。
而当最后的羽毛触碰上一织的指尖时,在他面前的人终于哭泣着扑进他的怀中,彻彻底底地碎裂成光。

……七濑桑。七濑桑。
一织身形一晃,差点跪俯于地,幸好他还记得本能地用手掌蹭住墙壁稳住重心,沁满汗珠的脸颊在阳光对立的阴影下隐隐泛白。过去的记忆实在太多,那些幸福与绝望也实在太深刻,几乎转瞬间就把整个脑袋都塞得满满当当,不容他拒绝,更让他逃无可逃。
由歌唱部演唱的《云层之巅》还在继续,但如今已经没有任何再继续听下去的意义了。随着记忆的逐渐恢复,背后长于花纹处的翅膀也跟着完全恢复了力量,哪怕某些细节上还显得有些琐碎,并没有完全想起来,但大多已经七七八八。
在上一辈子的最后,在陆已经失去了温度的尸体前,他毫不迟疑地将当时仅剩的天使力量和寿命全部送给了他,仅仅是为了那束光、他这辈子唯一的宝物不要就这么消散而去。
尽管他早就知道陆的寿命只有二十年。
这是作为天使的一织本就知道的事情,哪怕他在心底拼命忽略这一点。
毕竟……他本来就是专门帮助人类的灵魂轮回转世的天使。他的工作正是为了引导逝去的灵魂重返上天,送它们前往下一次的转世轮回。
这本应该是天使之间才会知道的秘密,生前他一个字都不曾向陆提起。可是他都不知道陆究竟从哪里知晓了这个消息,还一直笨拙地使用他可以找寻灵魂的力量,在漫漫无尽的世界里找到了一织死亡后依旧遵循惩罚停留在地上的转世。而后,在最后的快乐时间里,他微笑着,却也不断哭泣着,亲手将力量全部还给了他——他都不曾想,陆为了找到他到底花了多久的岁月。
转世的时间是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今天死去的灵魂,会是明天就成了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还是在数百年后的未来才重新降落于地。于陆而言,这只身一人孤独寻觅的漫长时间已经是与天使相恋、又未遵循自然法则寿终正寝的惩罚。而待他重新与一织相遇,重新把格外赠予陆的天使力量和寿命亲手送还到他手里后,强撑的躯壳碎裂,灵魂被指引着回归,从那一刻起,陆才终于可以转世轮回。
可于一织而言,即便事已至此,一百年的惩罚还是没有结束。他仍旧有数十年的时间无处可去。

一织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整个脑袋里都因过度而繁杂的回忆塞得嗡嗡直响头疼欲裂。恰逢歌唱部的演出告一段落,周围围观的人群里此起彼伏地响起热烈的掌声,连续不断的喝彩与安可穿透夏日的风冲撞上他的耳膜,肆意妄为地叫嚣着、鸣叫着,撕裂做作无言的皮囊,剥开沉闷跳动的心脏,逼着他把大脑一片空白后仍旧不甘躁动的真心,鲜血淋漓而毫无保留地剥离出,完全暴露在视野之下。
他们在喊,再来一次。
他们在喊,请再唱一次。
还想听一回那首温柔婉转的歌,还想听一回那首只为一人而作的歌。他们……他真的很想在漫漫的人生尽头,再听一回那首由他而唱的歌。
他真的很想再听一次……再见一次那个人的笑脸。
七濑桑。
“如果是很重要的东西,绝对要快点找回来”。
剧烈的头疼减缓,虚软的四肢漫上了气力,他还是站在阴影里,仅缓缓地、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
真是,怎么可以只用很重要几个字来形容呢。
那可是远远……比他自己的生命意义还要更加宝贵的、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宝物啊。
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建筑死角里,华丽而厚重的雪白双翼于空中彻底展开,许久未使用过的力量在整片向上弓起的脊背里流窜,牵连起胸腹乃至全身一阵颤抖。碎钻般的光辉晶莹剔透,星星点点地落在羽尖上宛如泪珠,他还是飞不起来,还是不被允许回归那一片广阔的天空,可这完全不影响他重新拾回了作为转世轮回的天使应有的能力,让他在这个广阔无边、又总是喜欢造化弄人的世界里,隐隐约约地寻到了那一点他最熟悉的、笨拙到让人忍不住落泪的流星似的光芒。
那是只属于他的光。
……那么,偶尔也破天荒地学习一下这个笨蛋胡来的、还真就那么付之于实践的想法吧。
由于灵魂的相似性,死亡后的第一次转世性格和前世不会有太大区别。只有轮回了许多次后,同源灵魂的转世才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也会拥有再无相似的两种性格。想必那个笨蛋就是依靠着这个办法,凭借人海战术生生找到了他。
他直起了身,重新收回彻底融合回归的羽翼,向前一步,再度回到了阳光下。
那就,再找一次吧。
反正对于寻找轮回的灵魂这件事,他可比他擅长多了,不是吗?

被温暖荧光包裹着的羽毛轻飘飘地落于指尖。
记忆、纸张、视频,甚至是毕业后才拿到的毕业照。凡是能够记录下他身影的事物都被羽毛的力量一一清除,或是拿其他的可替代的人员逐个取代。
一织沉默着,眼睫轻颤,犹豫了半晌后,还是将手上和泉一家的相片倒扣上了桌面。
这是他现在这一世最后的归属之地,也是妨碍他前去寻人的枷锁。只要消除完了这里的回忆,他便算彻底从这个时代的记忆中消失了。
若是一切都还没想起来的曾经,或许他还可能继续安分守己地继续呆在这个平凡而温馨的家,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成长、成熟,甚至还会和哥哥一同继承那家不大不小的甜品店,并与未来遇见的某位女子理所当然地成家。父母的宠爱与兄长的陪伴无疑让他感受到了作为天使时从未熟悉过的亲情与牵绊,他从来不曾拒绝过,更不曾讨厌。甚至可以说……是无比眷恋而迷恋的。
但是,直到记忆全部回归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可能只是和泉家的一织了。
他根本无法放置那个已经形单影只地流浪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大傻瓜,在享受了短短几年幸福时间后,就还是那么孤零零地一个人进了转世轮回的冰冷漩涡。
况且,既然他不会因为转世后的失忆而抛下他,那他也不可能也因同样的理由而转身离开。哪怕对方重生后所有的一切都不会记得,哪怕对方甚至可能会因为身世的不同而性格也发生了改变,他还是想找到他。
毕竟他也是一样。如果要在没有他的世界里一个人活下去……他宁可去死。
所以。
……爸爸、妈妈、哥哥。
他在心底低喃。
对不……
“一织!”
指尖之间的白羽已涣散成光,唯有背后的双翼因受惊而微微一颤。一织惊讶地转过头去,映入眼中的是明明这个时间点应该还不会起床的三月。
而现在,三月明显是看得见天使状态的一织的。
他闭起眼,沉默数秒,却是终于恍然大悟。而等再次睁开时,所有的惊讶都已消去,他轻轻落下的话语柔软而释然。
“您果然……”
“嗯。”三月尴尬地搔了搔脸颊,垂下眼睛,轻声道,“对不起呀,在天上的时候对你这么严厉。”
“……不。”一织摇摇头,“那是我应得的惩罚,您的决定没有错。但既然这样的话……”
他的话顿了顿。
“告诉七濑桑有关转世事情的人,果然是您吗?”
垂落在身侧的手忽然攥紧,但随即也慢慢松开。三月看向眼前他曾经的下属、现在的弟弟,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一织,你也说过的吧。
“不告诉他的话,感觉他马上就要哭出来……不,已经是在哭了吧。”他轻轻说道,“他真的……陆是真的很喜欢你。但是哪怕我有所预料,我也没想到他会一声不吭地把力量直接全部还了回来。
“对于你们两人而言,只是因为相恋而受到这样的惩罚已经足够了……现在你不仅是我最信任的下属,更是我的弟弟哦。”
“……哥哥。”
他闭上双眼。

……但是,其实是有说的。
他仍然记得当时羽毛飘落时拂过面颊的轻柔触感,贴合过来的带有咸涩味道的唇,以及对方明明脸上已经哭得乱七八糟,却还倔强地扬起笑脸,努力稳住声音开口和他说话的模样。
“嘿嘿,对不起啊,一织。因为我的错……让你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但没关系哦,接下来我就把力量还给你啦。然后……也好好忘记我吧。”
“……我爱你。”

一织睁开眼。他看着三月走了过来,脸上依然带着一织最熟悉的、现在却让他快控制不住泪意的笑容。他轻轻地将拳击在他的胸口处。
“为爱而奋斗吧一织!
“……这次,轮到你找他咯。”

他按照刚刚才从大神先生那里得到的讯息,终于找准方向,沿着笔直的路线一路爬上楼梯。
虽然心里知道位置肯定会有点偏僻,他还是没想到自己会迷路这么久,一阵无头苍蝇的兜兜转转后,指针早就从以防万一刻意提早的八点半晃到了明显是已经出了这个万一的十点半。不过所幸迎接他的工作人员看上去十分友善,也没有因为他迟到了一点时间而生气,反而是带着笑容地把他迎了进去,嘱咐了陆其他已经到了的人员在的地点。
按照直觉来看,这家名叫小鸟游的事务所真的不像是骗人的样子。
陆在心里偷偷嘀咕。
如果其他人也能有这么和善就好了……啊,不过,就算、就算真的遇上一个很凶又不可爱的成员,如果请他吃一回甜甜圈的话,应该也能好好相处的……吧?
……啊算了,先不想了!
陆站在门口,把乱七八糟的思绪先扔在了脑后。他小小地深吸一口气,接着伸手按住门把,小心翼翼地往里推开了门。
“失礼了——”
而后,忽然地,他便对上了那双绀青色的眼睛。

他好像隐隐地又听到了那首歌。

悠扬的、细腻的、满含着爱意的歌曲。

那首只为你而作的歌。

end

1 个赞

《星光的尽头》

小小的、咔哒一声。
游乐园里做的苹果糖糖浆轻薄,一口下去就能轻松地咬脆了周遭一圈,坠着午日碎光的焦糖块窸窸窣窣地从唇齿边漏了好几枚,沾得本能接住的左手掌心一片黏糊。他摸着碎糖一愣,口中含住的苹果块还在被无意识地嚼,反倒是身边的人先长叹了口气,取出常备的湿巾便轻轻往他脸上和手心里擦。
上午的游玩暂时结束,他们一起找了个遮阳伞下的位置休息,然而街边摊铺里飘来的糖果气息实在诱人,于是没几分钟后,挤挤挨挨的伞下又多了根精致小巧的苹果糖。湿巾纸上温润冰凉的薄荷气息自然飘散于鼻尖,亲肤的布料贴合着对方舒适的体温,陆眨眨眼,随便嚼两下便让咬下的苹果块进了肚,顺势乖巧又心虚把手递到对方的手心里去。他看着对方漂亮的唇形忽地动了起来。
“您啊。”
“嗯?”
“刚吃完棉花糖,马上就又接着吃这个……”他的男朋友轻轻抬起眼帘,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不怕蛀牙吗?”
“才、才不会!”他被说得一呛,第二口苹果糖差点因此又掉到地上去,“在睡前我会好好刷牙的!”
“真的吗?明明前两天还做过喝完牛奶就要睡觉的事。”
“那有什么关系!就算我真的忘了,一织也会提醒我的。”
“如果我不提醒您呢?”
“不、不提醒的话——”
陆一时语塞地拖长了音,可目光继续不知不觉飞到了对方身上去。故作思索的沉默下有微风吹了进来,恰好将恋人自然垂落的鬓发悄悄撩起半边。先前棉花糖的细小糖渍沾在了一织的下唇边,目前似乎还没有被本人察觉到,漂亮轻盈的草莓色,是和他们脑袋上的兔耳发箍相似的色泽,像极了一片洁白细腻的棉花糖里忽地缀了颗甜甜的糖果珠,在只有彼此两个人的小空间里轻微地软着光。
他忽然屏住呼吸。
“……七濑桑?”
“嗯,真不提醒的话也不要紧。”
故作玄虚的少年毫不客气地欺身上前,分明是相仿的身高,却偏偏喜欢弯下腰压去些身板,但严格意义上也不算示弱。陆知道一织吃这一套,他自己也乐此不疲。自下而上的玛瑙琉璃中盛满了细碎的光,他弯柔起眉眼,轻轻贴上对方微凉的鼻尖,近在咫尺的鼻息里顺势缠绕满了清甜苹果糖的味道,而这自是给接下来的一切一个理所当然的完美解释。
“不过,这样咬一口的话,接吻的时候会不会也有了苹果糖的味道?”

第二次。
他在心里轻轻地说。

庭长七濑陆庄严审判,被告人七濑陆身犯重罪,其罪名有三。
其一。在完全没有告知兄长和父母的前提下,十分擅自地和和泉一织开始交往。
其二。依旧是那个没有告知兄长和父母的前提下,十分擅自地和和泉一织开始同居。
其实回头看来,前两条也算还好。毕竟讲明白性取向这件事着实需要勇气,加之他也明白自己的哥哥对外严格到几乎苛刻的性格,堵住嘴巴没能说出口的原因在肚子里打草稿都能说上好几条。结果纠结到了最后,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先听从了一织极具巧合性的邀请——当时他们俩刚好考上大学,一织也正考虑单独租住房屋,恋人关系下自然而然就问了陆要不要一起来——于是那些话,在陆还住在家里的时候,愣是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
所以,当一织本人亲口提出来说要去他家上门拜访,陆差点把自己手上的马克杯给一口气全打翻掉。擦干净桌上撒出来的奶渍后,他试着给一织科普天哥是多么天使的存在,又某种意义上是多么认真的性格,结果科普了半天就科普到了小时候的天对他照顾得有多好、唱歌有多好听,最后的结局还是改不了男朋友随之而来的郁闷和酸溜溜的可爱飞醋。
陆不反感一织会对他生气,有时候甚至还挺喜欢。有别扭性格的人会对人生气反而是坦率的表现,何况每次一织在意识到自己确实过分后,也会慢慢地将温凉的指尖无声无息地探来,讨好似的牵进他的指间。于是陆也舍不得再跟着继续闹脾气,最多也只是装模作样地把搭在对方手里的指尖曲起,恶作剧似的挠了下掌心,再在心里大概默数个三二一后,理所当然地被对方沉默又无奈地收紧指腹捏揉回来。
他们俩躺在床上,枕着相邻的枕头,摸过来捏过去温存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开始窸窸窣窣地咬耳朵。从要先去哪儿买好陆家里人喜欢的东西当见面礼,到真的坐上饭局后要说些什么话,往常的一织虽总能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这件事上反而冒出了点心虚不安的痕迹,哪怕是陆探过身黏着人啄了好几口,又把手臂挂到一织后腰上在那对无痕的纹路上打圈,也依旧没法让对方紧蹙的眉间彻底放松下来。
“我可是从您的家人手里带走您的,怎么可能不紧张。”
“但我也是心甘情愿跟着你走啊。而且又不是不回去!”
“不是这个问题……”
一织看上去还是有点头疼,可他再烦恼也依旧拗不过陆逐渐眼皮打架的样子。于是夜晚对话的最后只能无疾而终,反正他们也定下了接下来要去买礼物的日期。至于后续到底怎么应对,即便是一织也终究选择放弃,决定走一步算一步。有两个人在的话,总归没什么问题。
而实际上,确实也是如此。没有过度的为难,也没有严厉的苛责,从头到尾唯一算得上警告的话语,也不过是一罐蜂蜜下属于兄长的那份理解和体贴。
陆想,自己是幸运的。哪怕有了像前两条这样可无可有的罪名,他也依旧能抱着那团软绵绵的幸福,和最喜欢的人一起躺在床上,哪怕睡到整个人都乱七八糟迷迷糊糊,也不用担心在外的刮风下雨。
唯有第三的罪名,足够让他从天堂到地狱。

他缓缓、缓缓地深吸一口气。默念,第三次。
随后,趁一织还在查看游乐园地图的空档,忽地从背后双手前倾扑过去。细软的轻吻坠于面颊,足够让猝不及防的人羞得脑袋冒烟,他嘻嘻哈哈地顶着一对兔子耳朵往外跑开,也满心期待地等着十七岁的恋人重新捡起地上的地图,哭笑不得地一路追过来。
哪怕腰背下方无痕的蛛网印记,痛到快要烧脱整整一层血淋淋的皮肉,暴露出彻底千疮百孔的心脏和肺腑,他也要继续带着对方最喜欢的笑容,被轻轻拥进最熟悉最眷恋的怀抱。

七濑陆的罪名有三,其三。
他无情剥夺了和泉一织的未来。

正午时分终于过去,悬挂高空的艳阳终于落下去了一些,但哪怕已经没有那么容易让人汗如雨下,就如此直接地晃悠在毫无遮阳的道路上走那么一会儿,始终还是会觉得燥热不安。
那天后,陆其实对气温已经没有那么敏感,反倒是跟在一织看上去稍微有些疲乏。相牵的手心温暖,指尖的部分却有些异常地发烫,他默了默,忽然从对方手上抢来地图,没等一织即将脱口而出的询问冒出声音来,先下手为强地往地图上不远处的一个地方一指。
“……您不是说想去坐旋转咖啡杯的吗。”
“但一织之前不也说那里会排很长的队伍!”他说得头头是道,全然不管之前在伞底下的自己说了些什么发言,“而且,今天不是说是什么夏日祭狂欢的第一天嘛,可能是奖品存货最多的日子哦?”
“先不提那里的游客是不是就变少了这一点。”一织叹口气,一探身便将地图从对方手上拿了回来,“您这么胸有成竹,是觉得自己一定能满载而归吗?”
“没错!”
“真是游刃有余啊……”
“什么啊一织,难道你不信我吗?我可是经常被夸运气好的!”拉住对方的拇指不轻不重地往人虎口一捏,他生气地鼓起一边脸,毫不犹豫地拉住人就朝着目标方向大步向前走,“不信就和我比一下试试!谁输了就请对方吃双色冰淇淋!”
“您还想吃啊。”
“有、有什么关系!来游乐园不就是为了吃吃喝喝玩玩……啊。”
他忽然跓步,原地想了一会儿,接着马上神秘莫测地两步凑回到一织的身边去。先前的苹果香还悄然缠在唇间,半眯起的眼瞳里根本藏不住光,一织被他看得一愣,却全然放松地等着他贴在耳边开口,于是小小声的嘀咕便顺着呼吸传了过来,又酥又麻。
“输的那一方,还要给赢的一方主动喂一口冰淇淋,用嘴的。怎么样?”

……结果,自然是七濑陆满盘皆输。
不是说他运气差,可上天再宠他,最后也逃不过本人无药可救的游戏技术。若是那种手机上的抽卡游戏倒也算了,等到真面对面拿起飞镖冲着不远处的靶子瞄准,两个人之间关于技巧掌握的差距便云泥之别地暴露出来。
成功浪费了十次机会,陆气鼓鼓地双手环胸站到了一边去,目光只一门心思盯住了不远处正在向小孩子发放气球的熊熊玩偶,只稍稍、稍稍那么一点,分了一些余光给“游刃有余”的恋人看。
“请问,您刚刚中了几次?”
“你还嘲笑我!”
“只是再确认一下而已。”轻软的嗓音压不住笑,单闭起眼的一织顺手将耳边的鬓发也一并别起来,自然暴露出的肌肤间上有晶莹的细汗半淌,让陆一瞥便没了声音,“刚刚的惩罚可是您说的。”
他差点哽住,好不容易憋出四个字来:“……是我说的。”
“那么,这可务必允许我——”
头顶的遮阳伞撇去半边阳光,晶亮的绀青色倒映红心靶点。像是精准无比的机械,某种意义上又像野兽,仿佛只要是他亲口承诺会做到的事,无一例外都会被完美无缺地交上满意答卷。
就像现在一样。
“——摘得桂冠了。”

太狡猾了。
他偷偷地、又无奈地想。
只要是一织想做到的事,没有一次是失败的。

光怪陆离。
整个世界都是模糊的,整个世界又都是刺眼到让人难以辨析。俨然长期裸眼注视太阳的眼球终于响起了急促的警报,过烫过酸的感知从汗涔涔的头顶一路烧到了脚趾。陆本能地想爬起来,却被背后突兀的重量压得整个人下趴,冬日的暖气吹得地面暖融融的,他却是活生生战栗到浑身都是冷汗。
心脏还在扑通扑通地砸,吵得整个鼓膜都在嗡嗡作响,他不得不按压住太阳穴,闷在地板上愣了好一会儿,才再次睁开眼睛,让视线中央随着时间推移一点点聚焦。
是在家里?
我怎么了?
发生什么了?
周遭的信息完全摄取不到,也没有任何人告诉他现在究竟出现了什么情况,混沌不堪的记忆在浑浑噩噩的大脑里四分五裂,他只能一边缓神一边努力回想。朦朦胧胧的视野里渐渐出现了熟悉的毛衣和外套。他隐约还能记起这都是他上回偷偷网购送给那个人的圣诞礼物,漂亮的纯白衬得对方本就良好的身材越发端正,也将那人总是习惯性往衣领和手心间藏起来的绯色对比得更加让人挪不开眼。
是一织回家了吗?
陆理所当然地摸过去,触碰到的毛衣表面毛茸茸的,没什么温度,反倒是身后的什么东西扑簌簌地随着他的动作一起抖起来,白色和白色交叠,一个温暖一个冰凉。
……冰凉?
趴伏的肢体一僵,他忽地向另外一边望过去。从桌边惨烈摔飞的吸入器虽然并没有碎裂,却是静静躺在他尽力伸手也完全够不着的地方。而再往更远处,从超市塑料袋里四散开的生食蔬菜七零八落,咕噜噜滚出来的火锅底料孤零零地躺在门口死角。
一织?
陆在心里轻轻地唤,一声、一声,直到发冷发颤的身躯能够慢慢坐起,直到颤抖不已的声带终于能发出第一个音节。
窗外还是黑夜,仅有最远的地平线隐约泛白,一切死寂到整片胸膛都在发闷。屋内的灯只开了玄关的那一盏,他迷茫地用双臂抱紧冰凉的毛衣,挣扎着抽动双腿试图爬起来,却在垂头的瞬间,忽地感觉到脸颊边软绵绵的羽毛触感。
一织虽被剥夺了飞行的权利,但原生的天使羽翼还在。那些雪白的羽毛总是显得那么轻盈又柔软,凡是一织为了做清洁而展开翅膀的时候,扑簌簌的模样让他总忍不住上去抚摸,而后也经常被痒得坐不住的人反身压住亲吻下来。
陆在心里默念。还好,一织还在,一织就在背后。急促的喘息逐渐恢复,他缓缓深呼吸,继续回头看去。他理所当然地想,想必只要他和往常一样带着微笑,就还是可以得到他世界上最喜欢最喜欢的人,一个温柔至极、一如既往的亲吻……

——哐当。

有什么东西,忽然坠落破碎掉了。
破晓的光顷刻间撕裂空间,粘腻阴湿的夜晚终将过去。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可眼下只听得有谁沙哑又刺耳的惨叫在耳侧炸响,吵得人心燥,让本就忐忑不安的他难得快要压不住情绪,想回头狠狠地怒吼训斥:别再叫了,好吵,他要听不见一织的声音了。
可是,什么都没有。
回头后的世界什么都没有,仅仅是冬日凌晨的寒风狠戾地撞砸在紧闭的窗玻璃上,委屈难听的呜咽一阵一阵不容拒绝地塞进陆的耳朵。温暖展开的翅膀还在,柔软细腻的羽毛也在,他甚至能够伸手轻轻摸上去感受其独一无二的触感,直到静电般的麻痹刺痛噼里啪啦地从颈椎底部猝然窜起,一路携带逼迫人晕厥过去的剧痛针扎到大脑神经。
不是别人。那双翅膀,根本就是长在七濑陆身上的。

……不要。
一织,不要吓我。

他慢慢地张开口,却发现喉咙干燥不已,不经意流淌进入口腔的液体也酸涩到让人几乎要呕吐出来。也是这时候,门外传来了激烈的敲门声,其中还有房东和邻居紧张惊慌的呼喊。
……啊,原来是这样。
蜷缩在地板上的人骤然整个匍匐下去,后背脊椎尾部多出来的累赘却是层层叠叠地一圈圈整片炸开,几乎充斥大半空间的天使羽翼肆意地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张扬出绝对艳丽的雪白,也彻底暴露出了正当中小小蜷缩起来的颤抖不已的身体。
那根本不是什么不认识的人的惨叫。
是他自己从掺杂血腥气味的咽喉中,一点点抠挖出的、彻底陷入绝望的恸哭嘶吼。

他的一织不见了。

“……濑桑?”
“七濑桑!”
“啊!”
陆一愣,下意识跟着呼唤回过头去,倒映入绯色琉璃中的绀青夹杂着无奈和少许的好奇,正微微挑起眉站在一边看着他。
“您又在发什么呆?”
“……又这个字好过分啊!”
他撇撇嘴,视线赌气似的往外飘了出去,却丝毫不愿意松开还牵住对方的指尖,只单手抱着刚才飞镖中奖赢来的等身泰迪熊一步一晃地往前走。套着塑料袋的玩偶抱不严实,随便往前走两步就开始从手臂里滑落,他往前三四步就要调整姿势,再走十来步就得停下,艰难地用汗湿的下巴夹住软乎乎的熊耳朵把整个玩偶往上提。直到最后还是一织看不下去,哭笑不得地托起泰迪熊往陆的怀里一塞,趁人还因为突然拉近的熊脑袋而挡住视线一下子找不见人,温温凉凉的吻便贴着还沾有果糖的唇边亲了下去。
“你、你偷袭?!”
“只是模仿您而已。”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足够让惯犯被说得一呛,于是支支吾吾后也就只剩下了鼓起半边脸嘟囔出来的小气鬼。他看着站在旁边的恋人忍不住偷笑,自己却又被堵得哑口无言,落到最后索性继续扯住对方的手心向前迈进,听不进一句背后的人无奈劝缓的提醒。
天空中的蔚蓝渐渐沉下来,然后浅色转深,又慢悠悠地染上了太阳周边极细微的红,一笔一划地像极了红墨忽地滴进了水面,随手被云朵一搅,独特的红与蓝自然便成了各种各样数不清道不明的色泽。买的冰淇淋早就吃完了,陆的脑袋上甚至还多了一个狐狸面具,一走起路来就开始和头顶本就戴着的兔耳朵头箍撞在一起,远远看过去也不知道是长了长耳朵的狐狸,还是有着狐狸脸的小兔子。
他们俩还是牵着手,腻腻歪歪地走在路边还继续挡着太阳光的树荫下,隐约能察觉在街头传来了热闹欢快的曲目,以及肉眼可见的各类玩偶正在五彩斑斓的花车上跳舞表演。陆啊地一声,骤然停下脚步,暂时帮他抱住泰迪熊的一织也只好跟着停下来,转过头望着忽地露出恍然大悟表情的人看。
“对哦一织,我们还没坐过摩天轮呢。”
“普通来讲,正常人看见巡游花车后的第一反应会是这样的吗?”
“不不不。你想嘛,虽然花车确实是很好看,也很热闹很好玩,但是那里可都是人哦?别说天气已经够热了,就算只提到过去和人山人海挤来挤去的话,虽然我自己这么说很让人生气……咳。”他神神秘秘地,拽住一织的手腕微微下拉,抬头贴近人家耳朵边不甘心地嘀咕。
“我绝对会走丢的。绝对。”
“……噗。”
“啊!我就知道你会笑!”他不服气地哼哼,却也无可奈何,倒也顺便就这样盯住一织压不下笑意的面容不语,直到对方终于忍不住羞赧地轻咳了一声。于是陆继续和他掰着手指分析。首先,现在太阳刚刚准备落下去,花车的游行也才开始没多久,宣传书上早就说啦,晚上的花车是最好看的,等天全黑了再去也不迟;再者,也快是要饭点了,游乐园吃的东西多,排队的人更多,加上很多游客都会跟着去围观花车,现在去摩天轮那边排队的人数没准变少了,可能没几十分钟就能成功坐上去。
“平时倒也没发现您这么擅长分析。”
“什么啊,一织这是在小瞧我吗?”他收回掰住一织手指数数的手,转成握住拳头骄傲地锤在自己胸口,“我可是比一织年纪大的!”
“是是是。虽然也不过一岁……不,半岁吧。”
“那也是大!”
陆严肃强调,说话的尾音倒是软软地落下来,和平时自然聊天撒娇的语气完全没差,也是一织最熟悉的、属于对方想要回嘴但又说不过的音调。他对他没辙,反之亦然,谁都知道陷进恋爱沼泽的人再聪明也会变成只想和对方永远在一起的笨蛋,更别提这只是对方一句明摆着就是想上高处看看全游乐园的美丽夜景——又可以心安理得有机会给两人独处的绝佳邀请。
有谁会拒绝呢?

重新走进他们的家,大概是两个月后的事。
临近半夜那次的发作,可能是他活了二十年来的人生里最严重的一次。呼吸困难,手脚发凉,肺腑抽动,头昏脑胀。他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已经干咳到直接吐出了与唾沫相溶的鲜血,只隐约记得昏迷前,着急的邻居终于生生破门而入,随后便一头栽倒,被紧急送进了医院。等到再次迷迷糊糊地醒来,戴着氧气管被苍白的天花板闪得头晕,才从旁边连夜看护的护士医生口中得知,自己又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长达一个月的治疗时间里,他的哥哥第一个冲了过来,紧接着是父母,随后是来看望的同学、邻居。但谁都没有提过和泉一织这个人。
长在身上的翅膀重到几乎挪不动双腿,他花了将近两个礼拜的时间才慢慢接受背后多出的存在,所幸无人能看得见他身上这对一开始怎么也收不回去的羽翼,顶多也只是认为他还未完全恢复而导致的体力不支。但随着对翅膀的习惯,不知为何,这次彻头彻尾的发作后,无论是说话、走路,还是奔跑、歌唱,陆从未觉得自己的肺叶与心脏运作得这么通畅舒适,也从未感觉身体居然能这么轻松。仿佛就像是……从没有生过这样的病一样。
一个月后,他从医生手里接过了此生以来第一次有着这样健康数据的诊断书,拖着行李箱和哥哥回了一次七濑家。
而再然后的一段时间,再度确认他的身体真的没有问题的前提下,依旧担忧着的兄长和七濑夫妇终于叹了口气,点头答应了他回一次那间已然荒废了两个月的小屋子的乞求。
这个时候,冬天早就渐渐过去,光秃秃的树枝上已慢慢地冒出了崭新的浅粉色。一朵一朵,一棵一棵,娇嫩的花瓣或花苞尽情地在枝头摇曳,毫不客气又理所当然,肆意地就把凛冽的寒风和冰冷的白雪全部一点点抹去了。
是春天了。

陆站在门口翻找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摸到那把还挂着蓝色小兔子挂件的钥匙来。当时的情况混乱,无人能够顾及这再无他人的屋子能有什么变故,第二天还是房东太太取来了备用钥匙,勉强赶在被敏锐的小偷关顾前给正门上了锁。
门口的牛奶箱已经落了一层灰,干净整洁的乳白沉默不语地暗了下去,看上去脏兮兮得很。他捏着钥匙不知所措,咬住下唇含糊好久,最后还是先放下了钥匙,从挎包里取出餐巾纸,一下一下地把积灰的牛奶箱和门边的名牌都擦了一遍。
“七濑”。
但那里本应该是和泉这两个字的。
他的嘴唇颤抖不已,可除此之外的一切却又冷静得可怕,连本来砰砰直跳的心脏此刻也温和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被他咬得惨白的下唇开始隐隐沁出血珠。公寓外的樱花树开了一半,剩余的那些还堪堪藏在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里,怯生生地随着春风轻柔地抚上近在咫尺的冰冷栏杆,足够让他闻见那一缕浅淡又温柔的花香。
半晌,他还是重新把钥匙掏出来,缓缓地对上一如既往的家的锁孔,咔哒一声打开了门。风将樱花的香气温柔地吹了进去,还有新鲜的空气、午日的阳光、悠长的背影,以及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地、抱有最后一丝希望的殷切视线。
——然而屋内灰尘满地,空无一人。放在玄关鞋柜上的照片与他前两个月里看见的无数照片视频一模一样,只剩下了红发青年一个人嬉笑着的影子。
房东太太在意外发生的隔日就来过,趁着锁门的功夫还帮忙临时把一片狼藉的现场清扫整理了一遍。原本散落一地的火锅材料在冰箱里整整齐齐,药片和吸入剂也自然回到了房间的抽屉,只有当初凌乱又突兀的落在地板上的冬季衣裤无处安置,最终仅简单地折叠好放在了客厅里半透明的玻璃茶几上。
除此之外,还有顺势一起被放在那一叠衣服上的,只单单着笔写了“云层之巅”几个字的黑白色磁带。
他目光空洞,一时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却只在看见磁带的瞬间像是被什么鬼神操控住了身躯,以近乎要摔倒在地的力道冲过去抓住了它。小巧的磁带外壳洁净,没有指纹,更没有温度,捏在手心里像极了赤手触碰极北的寒冰,冰冷到鲜血骨肉连带大脑都要一起被冻结起来。他晃悠悠地站稳,顺势把那套再无其他气息的冬季外套一起抱上,跌跌撞撞地冲进满是落灰的起居室,熟门熟路地在抽屉里翻出尚且还能用的录音机,闷声不响地打开,把磁带放了进去。
咔哒、咔哒、咔哒,漆黑的塑料条带被许久不用的录音机一点一点地读取辨认。他几乎是完全屏住了呼吸,把大半个脑袋都逃避似的埋进了那厚重的羽绒外套里。
而后,在第一个音符响起的瞬间,痛苦至极的哽咽完全埋没于布料,眼泪再也停不住地一颗一颗落下来。

「七濑桑。」
「……我不会让您死的。」

……然后,他的一织就不见了。
真实地、永远地、无比卑鄙而残酷地。
为了救这么一个早已无药可救的他,彻底消失在了他的眼前,消失在了这个世界。

趁着工作人员在帮忙讲解摩天轮里的安全事项,陆两三步迈出去,拜托工作人员先把大号只的小海二号放进了临时寄放的储藏柜里。
他搓了搓有点泛凉的手,再踱着步子挪回去,正巧遇见他们可以乘坐的座舱转了下来,一织已经先行踩上去无声地等着他。
“嘿嘿,久等了?”
“也没有。倒是您,刚刚人家说的话一句都没听见吧?虽然不至于出事故,但总归还是多听两句会比较好……”
“啾。”
“……”
“知道啦。一织真啰嗦。”
光明正大地凭着物理方式堵了人家的嘴,陆抬手就搭住了僵住的对方向他伸出的掌心,轻轻松松一蹬脚便从平底跃到了小座舱里。平台上的工作人员笑得和蔼,但一织只觉得耳朵在烧,可罪魁祸首却只坐在他旁边一派天真无辜,眼睛里还弯弯地藏着笑。那不和谐的狐狸面具看上去好像是和泰迪熊一起寄放了,眼下脑袋上只剩了那一对软乎乎的兔耳朵,一只立起一只半折,跟着那红色脑袋一起一歪,可可爱爱地冲着他脑袋上的兔耳朵晃出一弯柔软而亲昵的弧度来。
“……您。”
“嗯?”
“您也太不顾及场合……”
“有什么关系!一路上也没什么人在意我们啊?”他眨眨眼,“大家都忙着自己的约会呢,哪儿还管的上别人。”
“……唉。”
他无可奈何,却又心甘情愿,理所当然地牵过对方又偷偷摸摸挨过来的手心。摩天轮的座舱逐步升高,绯红色的脑袋也慢慢歪斜,直到对方彻底放松了肩膀而一头靠在了他的肩窝,交叠着的十指也终于慢慢彻底扣紧。

七濑陆喜欢着的人,是一位从天而降的天使。
这是一个秘密,也是一个说出去大概也没有人相信的秘密。天使大人的翅膀除了陆以外,不仅没有人看得见,没有人摸得着,天使大人本身也再没有办法振翅飞翔,仅仅只是保持着当初遇见时最原本的模样,藏起违规惩罚后的满身疮痍,一步一步地和他继续走在一起。
他哭过,也闹过,可最后始终没有办法说出任何一句苛责的话。伟大的天使大人不再是大家的天使,卑鄙的天使大人只想做他一个人的天使——这还让他怎么狠下心去。哪怕再怎么慌乱、不安、愤怒、担忧,他也只能伸出手来,避开那鲜血淋漓的伤口,搂住对方因恐惧而颤抖不已的臂膀,一把拥抱住他已经不再是天使的天使。

“——那本来就是一织自愿受的惩罚,也算是上天赠予他的额外恩赐。”
夜晚的冷风停歇,清脆的虫鸣消散。突然降临于陆面前的六翼天使面色阴沉,深深拧起的眉峰久久松懈不下。
“我本来只是察觉到一织的气息突然消失又出现,觉得有点不正常,才下来观察一下。”
“……”
“但我没想到,他为了救你的命,居然把作为生命源点的天使羽翼都送给了你。
“这孩子,究竟有多傻啊。”
那是一名有着灿烂橘发的、看上去和陆也没差多少岁的男孩子。除却背后自然生长出的漂亮羽翼,几乎和普通的喜欢打球奔跑的男孩没什么区别。
但现在,却也和他因为同一个大笨蛋,一拳头砸向冰冷木桌的同时,颤抖不已地红透了眼眶。
“一织明明,完全可以不用救我的。”
陆窝在床头,深深地、深深地,把整个发抖发凉的身躯完全蜷缩起来。
“……我早就猜到了,我本来就熬不过这个冬天的。”

「如果只是一会儿的话。」
「陪您打发时间……也不至于被发现吧。」

“不论从气温突兀的变化,还是我自己的身体状况看,我的生命早应该结束了的。”

「并不需要您的分担。」
「这样的惩罚是我应得的,也是我认真思考过后,心甘情愿的结果。」
「……毕竟,与您分开这件事,于我而言才是更严重的惩罚。」

“但……但……”

「七濑桑。」
「……我不会让您死的。」

“咚”的一声,他重重地跪在地板上,死咬住嘴唇把头用力地磕了下去。
“我、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好……天使大人……”
“求求你、真的求求你……”

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他怎么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他的一织已经为他付出了那么多那么多。哪怕那时的他可能已经来不及用剩下的时光继续一一偿还他这份无尽的深情,能够在死亡前的最后仍旧陪伴在他身边,于他们而言,也一定是种无与伦比的幸福了。
可事实上,活下来的却根本不是和泉一织,而是他七濑陆。而七濑陆就算因此获得了比原先还要长还要久的生命,奇迹也依旧残忍地告知他,他再也没有机会陪在一织身边了。
这哪儿是什么奇迹,这根本就是命运最残酷的折磨与刑罚。他不要命,他只要一织。
这到底算什么啊。
无法抑制的眼泪一颗颗地落,哽咽不止的嗓音连说话的语调都无法保持,可他还是跪着,扑簌簌落下的泪珠洇湿地面,火红色的发丝再无气力地肆意铺散在地板。他的每句话都发自真心,每句话也都痛不欲生。

“请告诉我有没有办法。什么代价都可以,什么惩罚我也都受。我不怕痛也不怕苦,论忍受这点谁都比不上我,真的!
“所以、所以……求求您……”
再一次的,他把头重重地磕了下去。
“请……请帮帮我,让我把一织的命还给他吧……”

明明他也是一样的。
没有那个人存在的世界,哪里都没有他真正的家了。

巨大的摩天轮正在一节一节向上攀,炎炎夏日的白天也正在被夜晚逐渐吞噬。层层灼烧上去的赤红如真正的火焰一般,烧得半天的墨蓝都沾染满了这片血一般的色泽。
他慢慢深吸一口气,安静地闭上眼。

“一织。”
“嗯?”
“一织。”
“我在。”
“我突然想给你讲个故事。”
他依旧靠在对方的肩头,窸窸窣窣地把两人头顶上的兔子头箍都取下来,同时也将相牵着的指尖收拢,一根一根再度攥紧。
“那是一件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从前啊,有个笨小孩,在某个冬天的夜晚不小心弄丢了他这辈子最喜欢的宝物。他翻箱倒柜地找,翻天覆地地找,找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也再没能找到那个宝物。
“可怜的笨小孩快要绝望了。那明明是他最喜欢的事物,是他一辈子都应该捧在手心好好保护的东西。只是因为他不小心睡了一觉,就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不过,幸运的是,正在笨小孩哭得不停的时候,有一位路过的小白鼬停了下来。它听完笨小孩乱七八糟的哭诉,又在笨小孩身边转了好几圈,给他支了一个主意。
“笨小孩的宝物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东西,而这份宝物也和笨小孩有着一个别人都看不见的羁绊。虽然暂时从眼前消失了,但是它还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只要笨小孩愿意带着这份希望外出旅行,凭借这份羁绊,一定还能重新找到它。
“笨小孩虽然听得懵懵懂懂。但是如果还想要找回宝物的话,他也只能这么做了。于是,他和白鼬道了别,在房间里打包好出发的小包袱,准备凭着直觉在茫茫天地下寻找他的那个宝物。
“你猜,先拦在他面前的是什么?”

“站住。”
“啊!……”

他浑身一抖,脑袋里空空荡荡,几乎下意识就顺着那命令的口气停住了脚步,连悄悄开锁的力道也瞬间灭了大半。蹑手蹑脚的计划彻底泡了汤,陆连回头看人的勇气都没有,好在喊住他的人也不介意,隐隐约约只听到了肩膀布料蹭上墙壁的细微声响。
“陆,你要去哪儿?”
“……打、打工……”
“凌晨五点就要起床出门的打工?”
“就、就,呃,路途有点远……”
“陆。”
“……”
“你最近在干什么?需要攒那么多钱又做什么?”天皱起眉,“我们的家境并没有差到需要你这么早起贪黑地出去工作。
“你究竟在隐瞒什么?”
“………”
他不得不闭上了嘴,不怎么会撒谎的性格让他看着浑身都是破绽,更别提身后的孪生兄长了解他至深,基本上随便飘过去一个眼神都能猜得到他在思量什么东西。玄关外已经能隐隐看见有朝阳的光透进来,陆捏着背包带子咽了口唾沫,可他还是不想说,也什么都说不出口。
“陆。”
“我只是不想做一个家里蹲啦。毕竟大学都快毕业了,总归要出去找点工作啊实习什么……”
七濑天打断他:“是和你之前一直在问的‘和泉一织’有关吧。”
“……”
死寂。
七濑天还是困倦地靠在走廊的墙壁上。他不算擅长早起,但陆最近虽身体状态良好,精神状态却十分令人担忧,总觉得如果不多分点神去关注他,这孩子就会一脚从悬崖边骤然坠落下去似的,突然间就消失了。
“回答我。”
“……也、也不是……”
“爸爸和妈妈都很担心你。”天压下了声音,一字一句地强调,“明明你完全不用这么拼命。
“告诉我,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他缓缓地、缓缓地深吸一口气,随后一抬袖口抹了把脸转过身,冲着皱起双眉的兄长猛地弯下了腰。
“天哥,对不起。让你和爸爸妈妈担心了……但是,我什么都不能说。”
不如说,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的命是捡来的,是他最宝贵的天使亲手送给他的。哪怕过去的他还从未喊过一句我还想继续活下去,哪怕现在的他也打从心底里觉得这根本不值得,如今胸口里跳动的这颗心脏仍旧已经全全依仗了别人的力量,每一次的鼓动本质都是那个人生命的延续。如果一切都还停留在正轨的话,现在的他连背后慢慢温暖起来的晨曦光芒都感觉不到一丝一毫才对。
在一切发生前,他可以说自己是七濑家的七濑陆,也可以说是和泉一织心底最喜欢的人。
但在一切发生后,他与世界上所有相连着的关系都被咔擦一刀连根斩断了。他……根本没有办法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就那样心安理得地在一片虚幻的幸福日常中继续活下去。
……况且,他也没办法那样活下去。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每个字都化成了光团,每个发音也都变成了哽咽。陆深深地垂下头颅,眼睁睁看着自己本以为再也哭不出来的泪珠坠着耀眼的太阳暖光落下去,冷冰冰地一头砸在两脚之间的地板上,晕开一圈两圈潮湿的水印。他忐忑却又倔强地咬住了下唇。
“……所以,天哥,我……!”

他被抱住了。
温暖的、亲切的,属于他另一位双生的温度,现在正透过紧紧相贴的手臂与胸膛,将所有的担忧与无奈一语不发地传递给了他。柔软的浅粉发丝轻轻蹭上了耳朵,他站在玄关的台阶下,自然而然便靠上了兄长的肩膀,近在咫尺的稳定心跳让他不由得回忆起小时候受尽病魔折磨的夜晚,只有在兄长的身边才能逐渐平复呼吸而陷入沉睡。
“爸爸妈妈由我解释。这边……就先换句话吧。”
终于还是忍不下心来的哥哥叹了口气,再无继续逼问的想法,只在拥抱住眼前这具已然全部僵直的身体后,轻轻帮他梳理了柔软的刘海,在光洁的额前落下了无奈的亲吻。
“一路顺风,早点回家。”
……怎么办。
他哽咽着,抽泣着,彻底把脑袋埋了下去。
哪怕只是眼前这份苟延残喘的幸福,都已经足够让他死掉了。

心脏的某个地方,突然被尖锐的银针狠狠戳扎了一下。
一织莫名其妙,但又无处问起,源于心脏的致命疼痛几乎要逼着人沁出冷汗,可身体本身却突然变得无法动弹。
他们俩还是坐在摩天轮上,任由傍晚的阳光淅淅沥沥地淋落下来,焦糖色的余晖包裹住徐徐而上的摩天轮,宛如整片空气里都漂浮着温暖又令人眷恋的甜香。陆还是枕在他肩头轻轻地说着童话,平日中清亮悦耳的声音此刻软如绵羽,半落下来的眼睫上盛满了光,连透彻又湿润的玛瑙色里也盈盈掬了一捧鎏金色的晚霞余晖,仿佛一晃眼过去就会看见天使的羽翼,隐隐绰绰地撒下遍地无暇的银白。

……可是。
不行。不可以。

“傻小孩终于攒够了钱,可以出去到全世界旅行了。
“在出发前,他先前往了一群热爱唱歌的人鱼身边,赠予了他们自己一直珍藏着的曲谱,以报答他们之前对他种种的照顾。然后,他终于踏上了旅途。”

不要。不要再说下去了。

“他一边旅行,一边努力地找,遇见了许许多多愿意帮他的好人,也遭到了许许多多坏人的欺骗。但他还是继续找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父母都相继老去,直到伙伴都分道扬镳,他还是凭借着宝物残留在他身上的力量,保持着最初的姿态继续往前走。
“他想。他的病也痊愈了,寿命也无限延长了,而这世界总有一天能走到尽头,他一定也总有一天能重新找到他的宝物。”

如果、如果再继续下去的话……

“而就在他旅行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某个夏天,他终于找到了。”陆轻轻地说,“……独一无二的宝物。”

咔哒、一下。
当钟声敲响,摩天轮运行到至高点,晚霞于夜幕中燃烧铺散出最灿烂夺目的火色光辉之间。
陡然出现的巨大羽翼,无比耀眼又无比刺眼地彻底霸占了他全部的视野。

这场旅行究竟进行了多长时间,陆自己也不记得了。
他只知道自己找了很久很久。一年、两年,甚至是五年、十年。找到他的生命体征逐渐脱离正常人成长的轨迹,找到再也隐瞒不下去他为何这么久过去也仍旧一副少年姿态,令他不得不开始着手利用一织作为天使的力量,对他曾经所在的城市进行存在意义上的记忆消除——那也是他见到家人的最后一次。
一织还在的时候,曾经因为各种无聊的起因而针对爱哭鬼这个问题和他吵了好几架。他总是喜欢盘起手,撇着嘴控诉一织看似心如磐石,实则是会偷偷藏起来哭的类型。而正端着书坐在沙发上的人看着不愠不怒,只单单抬起蝶羽似的眼睫,拿绀青色的瞳眸意义复杂地睨了他一眼:明明是您更爱哭。
“哪儿有!我觉得我还是没那么爱哭的!”
“那前天在电影院里直接哭完一包纸巾的人是谁?”
“唔!……看电影不算!”
“昨晚床上呢?”
“那、那、那还不是你的错嘛!!”
辩驳来辩驳去,争吵的结局还是在滚上沙发后的亲吻里销声匿迹。他趴在人家胸口哼哼,哪边的口舌之争都没能占取上风,只得伸手去捏人家也隐隐泛粉的耳朵尖,一本正经地无理取闹:算了,退一万步,一织和我都是爱哭鬼好了。

……一织是不是爱哭鬼,现在的他反而已经不知道了。
陆叹口气,索性脚刹一踩停了自行车,海边的车路和人行道上行人寥寥,树影斑驳下只剩余他一人的呼吸。悠悠的夏风裹挟了满满的微咸海味,顺着太阳落下的痕迹迎面吹拂过来,轻柔地撩起下摆吹起青年单薄的白衬衣,窸窸窣窣一阵碎响。
他带着希望去了很多地方,也带着失望从很多地方回来。在终于成功掌握了少许属于一织的天使能力的部分力量前,他甚至都寻了办法出过国——他开始胡乱猜想,转世投胎这么随机的事,哪儿能被拘束在一个固定概念里思考?一织会不会变成了外国人?会不会变了性别,成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反正无论怎么样,只要一织还是一织,他肯定会无可救药地再次喜欢上他。
可每次最后的最后,仍旧是熟悉的无功而返,兜兜转转下他还是回到了日本。和以前的无数次一样,陆灰溜溜地钻回了熟悉的街道,一头缩进出租屋的被窝里,小心翼翼地捏着那枚略旧发黄的磁带枯坐一夜,然后第二天继续出门。
直到数个月前,他总算迷迷糊糊地通过灵魂本源,得以知道一织大约在这里。但是因为并非天生天使,力量并不能完全控制,他只能感知到一点点临近的位置。而哪怕只是这样已经堪比精准的搜索定位,在这诺大的海边城市里,他还是找得昏天暗地。
世界这么大,他真的觉得自己要找不到了。
陆继续把脑袋搁在车把手上,盯着不远处的无垠海洋傻愣愣地发呆,直到刺眼的阳光逐渐下落,越过摇曳的树影轻轻晃过他的眼睛,他才算后知后觉地回了神,低下头来胡乱拍了拍脸。
……真丢人。如果一织在的话,早就开始说他是爱哭鬼了。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头来,继续踏上自行车晃悠悠地往前骑。
结果,下一秒的转角就差点撞到人。
“呜哇啊啊!!”
速度哪怕不算快,可总比不上车主魂不守舍。根本就在发呆的他只来得及匆忙一扭车头,突兀地一拐下身体彻底往旁边掀过去,险些就这么把自己摔进下水沟里——然后在此之前,他被人拉住了手臂。
“……您没事吧?”
手心暖乎乎的,指尖却是相对的温凉。
语气平淡客气,却会在尾音的部分温柔地软下来。
陆僵在原地傻了一会儿,好久好久才怔怔地回过头去。盛夏的阳光照旧,午时三刻的光芒温暖又晃眼。可明明他都已经见了不知几千几万日的阳光,如今的暖黄色下却差点就要这样让他哭出声来。
是一织。
是活着的、真正存在的、好久不见的一织。
这样的一织就像是和好久好久以前一样,用十分担忧又无奈的目光看着他。尽管他本应该更熟悉其中的总是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亲密感,但那些却被异常又正常的陌生疏离取代了。
……也是,毕竟转世后的一织是什么都不记得的。三月有这么说过。
但是,但是啊。
“您是最近才来这里的吧。这附近的车道有些斜坡,经常会有人在这里拐弯的时候控制不住刹车速度……您好?”
……我、我。
陆努力地瞪大眼,呆了几秒又快速低下头去,狠狠擦了几把眼睛。
“啊,没事!抱歉抱歉!是我开小差没注意!”他努力纠结措辞,按下手刹翻身下车搓了搓手。一头毛茸茸的红发被他自己揉得乱糟糟的,连嘴巴边的解释最后都尽数变成憨憨的傻笑。
……但是。
“……嗯,啊对了!作为歉礼,我请你吃章鱼烧!怎么样?听说这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牌子!”
他笑嘻嘻地双手一合,熟门熟路地弯下腰,自下而上的目光湿漉漉得像是雨天里的小狗,可怜巴巴又可爱至极。
“……别拒绝,好吗?”
千万不要拒绝我。
是恋人也好、是朋友也好、甚至仅仅是这样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也好。
再让我听一会儿你的声音吧……求求你了。

由于灵魂的相似性,死亡后的第一次转世性格和前世不会有太大区别。只有轮回了许多次后,同源灵魂的转世才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也会拥有再无相似的两种性格。
尽管生活环境会改变人的心性,家庭背景可能也会有所影响。但很幸运,现在的七濑陆仍旧是上天所溺爱的宠儿。
只是这次,是他向一织告的白。
……也是这次,是他向一织递出了代表天使生命的羽翼。

今日的第七个吻。
浅淡的苹果香还留着,慢慢又染上了刚才才吃完的冰淇淋的味道,明明是极度甜腻的气息相互混合,此刻却丝毫不觉得任何过分的香甜,浅浅贴合上唇齿的味道里满是恋人独有的馨香与气味,让他忍不住、也控制不住地赖在人身上吻得更深。
他看得见一织眼中的错愣,也感觉得到一织身体一瞬间的僵硬,接近原宿主的天使双翼愈发散出难以直视的耀眼光辉,而逆着光的他正正好好能够将对方所有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陆甚至还在心里想,因为完全出乎意料的情况而突然傻住的一织,真的看上去很可爱。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双手伸出。在努力回忆起这过去数十年来每日每夜对着镜子练习的话语措辞的同时勾起唇角,也和与他再度相遇的、这短短两年以来的每一次一样,轻轻牵起手而扣紧了指尖。
“傻小孩啊,费劲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宝物。但是,他找到的时候才突然发现,宝物已经不记得他了。
“宝物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模样。有着柔顺漆黑的软发,有着一双纤长又好看的双手,有着可以被称为‘完美’的学习能力,有着足以被称为世界上最好看的温柔笑容。唯一不足的是,宝物失去了他本来应有的能力,以及他本来应有的寿命。
“而那些东西,是在宝物消失之前,亲手送给性命垂危的傻小孩独一无二的礼物。”
羽翼的光芒越来越盛,纷纷扬起悬浮的羽毛肆意飞舞,可他面前的恋人再也没有办法保持冷静的情绪,绝对惊恐的瞳眸不断紧缩,陆几乎是眼睁睁看着他一把将自己拽进了怀里,外裸的膝盖生生磕上坚硬的座椅,一瞬间痛得人真的快要冒出眼泪。可他哪怕再怎么心疼对方浑身的颤抖,也从未想过去停下他现在所做的一切。
他只是慢慢地伸出手去,以同样的姿势环抱住他,轻轻拿柔软的额发蹭了蹭对方的额前。他还是拼命、拼命地保持着对方最喜欢的笑容。
“一织。如果你是笨小孩,你会怎么做呢?”
“……您——”
“如果是我啊,我一定会想着,怎么样都要还给他。
“我的命是我的,宝物的命是宝物的。我能够接受自己因为病魔而彻底倒下去再无气息,也绝对不能允许自己就那么接受了宝物的命,还傻乎乎觉得是上天奇迹,心安理得地继续活下去。
“所以、所以……”
夺目的光芒开始逐渐从天使的背后转移,细碎的闪烁亮如明星。他满心欢喜地看着自己身上的力量一一追寻本源而理所当然地冲着怀里的人飞舞而去,也眼睁睁地围观自己早已不属于人类的躯壳终于开始逐步衰败,随着力量的消失一丝一丝化为透明。
……他突然意识到,第二次的死亡在向他走来。
怎么办。
“嘿嘿,对不起啊,一织。”他还是继续念着台词,可却在如今,指尖连带身躯都开始缓慢而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因为我的错……才让你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怎么办,不想离开了。
不要。
我还不想和一织分开。
我不想死。
不要不要不要。
好不容易才重新见到一织的,还没能和他再说更多更多的话。
不想死。
还没和他一起再去拜一次年祈一次福。
我不想死。
也没能和他一起再唱一次那首好不容易写完的歌。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我好怕。
好害怕,死亡好可怕。
那种冰冷、窒息……我不要,我不想再经历了。绝对不要。
可是、可是……
一织。
一织、一织、一织。

……我到底该怎么办啊,一织。
真的、真的……

“但没关系哦,接下来我就把力量还给你啦。然后……也好好忘记我吧。”

在戏剧最后一幕,他本来应该是微笑的。
可他不是圣人,更不是天使。即便都在家里模拟这个场景已经上千上万遍,他的浑身上下乃至心脏所组成的也依旧只是那个爱哭鬼七濑陆。
他终究还是哭了。
乱七八糟的泪痕沾满脸颊,他终于完完全全放弃演绎,一头栽倒埋进对方的颈窝,彻底崩溃地在完全消失前大声哭泣起来。

我不想死。
我还想和一织在一起。
可是,可是……也是真的。

“……我爱你。”

再也不想在没有你的世界里继续活下去了。

在所有人不由自主安静下来的校园广场中央,熟悉的音乐终于奏响。
回荡在广阔空间里的旋律,是尽心尽力地、一个一个仔细安排好的音符。
曲名云层之巅。
这是为你而写的歌。

咚咚咚,紧闭的门被礼貌地敲了三下。
刚准备在办公室里坐下的青年一僵,旋即只好无奈地重新站直了背。他拿起名册,一边随手掀开履历数着人数,一边单手握住门把打开了门。
“嗯……啊,是和泉一织君和和泉三月君吧?”大神万理辨认了一下照片,一一和名单上的信息对上,“我是大神万理,是这家事务所的工作人员。这就带你们去训练室以便等待其他的成员,请跟我来。”
“欸,原来不止我们?”小个子的青年愣了愣,倒也没有除此以外的其他感想。倒是更高些的男孩微微皱起了眉,警觉的猫咪微微垂落下了炸毛的尾尖:“在那个人说能让我们一起来的时候,我并没有听说会有其他竞争者。”
“倒也不一定是竞争者,或许是同一个团体的成员也说不定哦。”万理笑了笑,可惜并没有抹去太多一织的戒备,于是旁边的三月只好抬手拍了拍弟弟的后背,先做表率地跟着黑发青年走了出去:“好啦一织,别那么紧张。反正横竖都是要面试的,有没有都没差。”
“可是哥哥……”
“而且大神先生也说了,不一定是敌人嘛!”三月拍拍胸脯,又一转头溜回去,趁着一织不注意就立马推住他的后背就往前走,“好了,走啦走啦!”
“哥哥……”
他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服软下来,见他放弃的三月也不再逼着人走,随意便加快了步伐而和前进的万理聊起天来。一织觉得无奈,也不再说太多,可正在主动迈步向前之际,骤然整个僵硬地顿下了身影,猛地朝着他们进来的入口望了过去。
简单整洁的大厅那边,当然什么人都没有。
发现弟弟没跟上来的三月:“咦,一织?”
他一愣,揉了揉眉间,重新转过头来。可这次的绀青色里却是洒满了星光,像极了泼墨色的柔绵夜幕终于愿望实现,得以在此刻怀抱住了唯一北极星的耀眼光芒。
“不,什么都没有。”

……至少在那扇门被他推开之前,一切都还没有开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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