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织陆/カバクオ】痂落疤痕

*死舞17,卡巴内×库恩,正文为库恩主视角,后日谈为卡巴内主视角
*部分有参考死舞地下组小册子小说剧情,也有魔改
*大概是天子失去意识以后诅咒就会失效的设定
*流血自残表现有,bug很多,狗血ooc,注意避雷

如果可以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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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

“……库恩,我可以进来吗?”门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紧接着飘进幽幽的声音。

“嗯,当然可以,请进吧。”库恩放下了手里的书籍,把目光移到了门口。

小天子默默地把门开了一条缝,小心翼翼挪进来后又迅速关上。摘掉了头饰的他看上去似乎和普通少年没什么两样,只是裸露在小臂上的天子纹章还在无声宣告着他的与众不同。

他环视四周确定没人在后,小碎步走到库恩身边坐了下来。

“你又在看书啊……这次是什么?”

“啊,和上次的是同一本哦,讲述古代战争的故事。”库恩把牛皮封面的书放到他的膝上,抬手指了指其上的花体文字。

“你真的好喜欢这本书啊……都翻得那么破旧了还在看呢。”

“嗯……我大概只是,喜欢那种疼痛的感觉吧,”库恩说着,瞥了一眼小天子手臂上的纹章,眼神不自觉黯淡下去,随即又冲着他温和地笑笑。

“毕竟,如果只是一味地阅读温和感人的故事,或许就会忘记身上背负的罪恶也说不定。”

“库恩,你说的话总是很难懂。”

“哈哈,或许吧。”库恩再次将目光飘向远方,黯淡的双眸读不出任何异样的情绪。

“倒是阿鲁姆你,这次来是又有什么事吗?”

“我……”被唤作阿鲁姆的少年低下了头,不自觉地摩挲着小臂上的纹章,眼瞳中的鎏金色微微流转,眼神中带了些许的不安,“我是想问……”

“果然还是利贝尔的事情吗?”

“啊、嗯……”被点破心事的阿鲁姆瞥向了别处,左手不自觉攥紧了大腿的长衫,“果然很明显吗……?”

“不,”库恩摇了摇头,“只是你最近来得很频繁,几乎每次都是问一样的问题呢。所以,大概能察觉到。”

“这样啊……”

库恩看着少年泄气的样子,抬起手轻轻拍抚他的脊背:“会没事的。他很快就会醒过来了。”

“可是,已经一个月了……”阿鲁姆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要不是科诺伊在给他打营养针,他或许现在就已经……”

“不要害怕。要相信他们,相信卡巴内和科诺伊啊。”库恩用缓慢的语速轻柔地说着,明明声音如此温和,听起来却有力又可靠。

“说、说的也是……利贝尔他那么强,一定很快就会醒了吧!如果我不快点打起精神的话,说不定会让他为难……”阿鲁姆用力拍拍自己的脸颊,强迫着自己恢复精神。

自利贝尔和阿鲁姆从悬崖跳下被科诺伊救起,约莫过了三十天。

阿鲁姆被保护得很好,除了先前受的伤,几乎没有什么新伤口,所以很快便醒来了。但从悬崖坠下时把他紧拥在怀里的利贝尔,就没有那么好运了——他的手臂一侧直直撞上了河底的石块,要不是中途有树枝的刮擦作缓冲,他几乎没有办法生还。

科诺伊每天帮他更换新的药水和绷带,并且打入营养针作为支撑,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但利贝尔依旧处于昏迷的状态。于是绿发的少年便隔三差五敲开库恩的房门,和他一待就是几个小时,然后支支吾吾地问出近乎一样的问题。

——利贝尔什么时候才会醒来?

阿鲁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总觉得库恩给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和亲切感。明明沉默寡言,偶尔说出来的话也很难懂,可是直觉告诉他,他们俩身上有很像的地方。

相似的灵魂总是彼此吸引的。

于是他频繁地来找库恩搭话,或许是对他有油然而生的亲切感,又或许是——看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房间一言不发,所以莫名想要让他摆脱这种枯燥的时间。

毕竟库恩坐在木椅上看着书的那幅样子,像极了曾经坐在那个偌大房间里百无聊赖的自己。

“说起来,库恩……”

“嗯?”

“有件事我在意很久了……”阿鲁姆有些不安地捏了捏手指,然后悬在空中点了点库恩的手臂,“就是你身上的绷带。”

“你受伤了吗……?刚见面的时候就看你绑着,脖子上也有,而且都一个月了,这么久了都没有见你拆掉……伤得很严重吗?”

库恩看了看自己的右臂。

“只是三十天而已,不久哦。”库恩抚摸着手上凸起的绷带说道。

少年歪了歪头,显然没有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嗯……怎么说好呢,”库恩顿了顿,沉思了片刻,“这个……不是伤口哦。”

他自觉多说无益,于是一圈一圈解下了手臂和脖子上的绷带,肉粉色的疤痕慢慢地暴露出来,在那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阿鲁姆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个啊,是我痛过的证明。”

语罢,库恩有些自嘲地笑了。

库恩的身上有三处伤疤。

一处在裸露的右手臂,一处在跳动的喉结。

还有一处没有形状。

……

在遇见卡巴内之前,库恩是不知道痛为何物的。

他只知道自己是整个国家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是维系整个国家「和平」不可或缺的存在。因此自他记事起,就有人专门负责他的生活起居,从饮食到入眠,他的身边几乎总是有人陪伴左右。所有人都小心翼翼,所有人都无比戒备地防范着他以免让他受伤。

这种感觉叫「陪伴」吗?库恩其实也不清楚。

因为,陪伴听起来,就是个温暖的字眼吧。如果真的是陪伴,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愿意用正眼平视他,又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呢?

当然,这都是他离开那个白色房间以后的事情了。毕竟在那个当下,库恩连「感觉」是什么都不清不楚。

没有人教他为人处世,抑或是知识学问,他脑内构筑起来的所有常识和应对各种场面所需要作出的反应,全凭自己一双暗红色的眼瞳,去看房间里为数不多的书籍,或是对着身边的人察言观色,仅此而已。

那时候的库恩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天子大人、天子、中枢国所有国民的希望……再钝感如他也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名号罢了,只要他走向死亡,新的人来到这个房间替代他的位置,那个人就会继承这个名号,自己甚至根本无法带着「天子」这个名字走进坟墓,最后只有一具空荡荡的躯壳化作尘土散尽于风中。

于是他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他翻遍了自己能看的所有书册,用瘦小的手指在粗糙的泛黄书页上极其缓慢地摩挲着,眼神顺着一行一行的字上下跳动,最后定格在了「Kuon」这个词上。

Kuon。久远。

不朽、永恒的生命,漫长的人生,好像是个很适合自己的名字呢。

“库恩。库恩。库恩……”

红发的少年双手合十,在心底一遍遍地默念着自己的名字,然后独自一人在空荡的房间里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是的,中枢之国万众瞩目的天子,连唯一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是自己为自己取下的——除此之外空无一物。他连灵魂都被要求奉献给这个所谓“给自己提供优渥环境”“养育自己长大”“给予一切上好条件”的国家。

虽然人生经历寥寥如白纸,他却总是会在那张偌大的床上做梦。

现在回想起来,那大抵不是梦境,而是过往模糊的记忆。在无数个相同的梦里,库恩白净的手臂被看不清面孔的人牢牢地钳制住了,下一秒烧灼的感觉就在他的皮肤上爆裂蔓延开来——有人拿针一样的东西狠劲扎入他的小臂,连带着四周的血液都变得无比滚烫,堪堪在皮下流动着,直到表面出现一层镀金的纹路,泛着可怖的黄光,最后趋于黯淡,连带着温度也冷却下来,变成中枢国独有的天子纹章。

然后他抬眼便望见那张看不清双眸的脸庞咧着嘴大笑,听到周围望不尽边的黑暗里众人鼓掌和欢呼的声音,仿佛自己感受到的不适和痛苦都是假象。那欢腾又热烈的气氛把他和这个世界硬生生撕裂开来。

而在梦境破碎、即将坠入深渊的下一秒,他带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和打湿枕头的眼泪倏地醒来。

也许是中枢国曾清除过这一段记忆,又或许是因为那时候实在太小而记忆模糊,库恩自己也弄不清楚。

至少那个时候的他,不知道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叫做疼痛。

“痛……吗。”

库恩回过神,把自己方才的话又复述一遍,望向手中凌乱不堪的绷带。

仔细回想起来,在遇见卡巴内以后,他似乎就一直在感受着痛啊。

库恩再清楚不过,他们二人的命运,早在千年以前,就已经如藤蔓一般缠绕在一起了。

从相遇的那一刻起——周围的瓦砾坍塌殆尽,灰尘硝烟四处横飞,风扬起青年的长衣,逆着光把他带到天子的面前。库恩一下子宕了机,长期处在安静无声的环境里让他根本无法适应战火纷飞、满是惨叫和鲜血的战场。牢笼被硬生生爆破开一个缺口,他被吓得浑身战栗,双手拼命捂住了自己的双耳去屏蔽外界的一切声响,大脑的数条神经如张牙舞爪的青藤在他眼前蔓延开来,下一秒却径直被青年的搂抱悉数打断——硬生生闯进来的不速之客似乎没用多久就确认了他的身份,一边叫着身边部下的名字,一边搂紧怀中的人向外奔去。

房门外的风景早就变了,横尸遍野的大理石地板覆满了猩红的血迹,空气中弥漫着的浓重铁腥味和刀尖泛着的银光让库恩陷入短暂的昏迷——他沉沉睡去,什么都没有带走,什么都无法带走。

他只是揣着那个陪伴他无数日月的梦魇,伴着那无数人龇牙咧嘴欢呼喝彩的叫嚣声,离开了那个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回忆的房间,虚浮在半空、用他人的双脚,离开了这个禁锢他数年的国家。

「好轻啊,中枢国的人有给你好好吃饭吗。」

——库恩到现在都记得他们相遇时,那个人说的第一句话。

只是那时候的他根本无暇反驳,一片空白的大脑完全来不及反应,只能任由别人牵着鼻子走,最后来到一个环境完全陌生的全新国度。

「业都」。这是库恩在意识尚未完全清醒时依稀听到的,这个国家的名字。

库恩彻底清醒过来时,眼前还是刷白的天花板,和曾经的那个房间似乎别无二致。他挣扎着坐了起来,吃力地扭转着头环视四周,发现房间内的装潢却和自己待过的房间截然不同,甚至装修的风格都完全变了样。大理石柱蜿蜒流转的花纹扶摇直上直冲颅顶,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又被割裂开来落在石砖上,照得整个房间都隐隐发亮。

“啊,你醒了吗?”

“噫——呜哇!!嘶……”

库恩突然听见门口的脚步声和呼唤声,他下意识缩成一团不停后退,双手用劲攥紧了膝上的被褥,直到脊背哐当一声撞到身后的床屏,吃痛的叫声不自觉从喉咙间尽数溢出。

“哇、你没事吧?!”声音的主人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来,赶紧放下了手中的餐盘,腾出一只手顺着库恩的背,直到他呼吸平稳下来才放手,“啊,别担心,我不是坏人,我不会伤害你的!这里的人都很友好,陛下也是,所以你不用担心,就待在这里没事的!”

……这个人在说什么?

库恩一下子被连珠炮一般的语言冲昏了头脑,他花费几秒钟时间消化了一下现状,双目的视线才终于明晰起来。他转头轻微打量起眼前的红发青年——看上去意气风发,整个人都相当有精神,笑起来眉眼弯弯,带着平易近人的温和气场。库恩思忖道,如果他没有记错,当时抱着自己的人身边的帮手,似乎就是这个顶着一头暗沉红发的家伙。

“啊,抱歉抱歉,你现在一定搞不清楚状况吧!况且还睡了将近两天……”青年把餐盘推到库恩的面前示意他吃,在后者战战兢兢拿起筷子小口进食的时候开始侃侃而谈,“叫我科诺伊就好了,陛下暂时还在忙着处理国事,他的事就等他空下来了让他亲自和你说吧!你现在是在业都境内,这里是陛下的宫殿最深处,一般不会有人来打扰你的,所以你大可放心!”

自称科诺伊的男人笑着和库恩说了一大堆有关这个国家的现况,库恩就这么侧头竖耳听着,直到门口传来清脆的几声敲门声。

“科诺伊,你说太多了。”

“万一他一下子接受不了那么多信息量怎么办。”

尽管没有确认过,但是库恩几乎可以肯定,迈步走进来的这个人就是被科诺伊称作「陛下」的人,业都国的最高领袖——眉峰间生人勿近的气场和天生领导者的绝对风范,全都不是一般人所能有的,就算是刚认识的科诺伊也一样。

“啊、陛下——”科诺伊如梦初醒,一下双手合十冲库恩低了头,掌心和掌心相触发出清脆的响声,“我一口气说太多了,抱歉——啊、说起来,我是不是还没有问你的名字?”

“毕竟,叫你天子会很奇怪吧。”

库恩愣了愣神。

名字。

从没有人对他这么说过,更没有人在意过他叫什么名字。

明明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库恩却感觉眼睛酸胀到发疼,心中筑起的某道防线正在坍塌。

“我……”他顿了顿,喉咙发出的声音有些干涩,“库恩。”

沉思片刻,中枢之国的天子再一次口齿清晰地道出了这个为自己而取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库恩。”

这是小天子第一次把这个名字告诉他人。

“嗯,那请多指教啦,库恩先生!”科诺伊非常自然地接受了这个名字。他咧嘴笑笑,顺手把已经空了的餐盘端起来离开座位,和被称作陛下的男子点头致意后便利索地离开了房间。

门咔哒一声被轻巧关上。库恩和面前的人隔着数米的距离远远对视着,后者在房门旁站定却没有迈步,搭在门把上的手也尚未松开,就像是要从那双眼瞳中看出所有的故事和真相一般,将眼神悉数沉溺在那片深红的海洋。

“那个,陛下,我——”

“卡巴内。”

“嗯?”

“不用和科诺伊他们一样,叫我卡巴内就行了,库恩。”

“啊……”

这是库恩听到的第二句话,比被救出来的那时候还要明晰清脆,就像半融化的冰块哐啷啷倒在空无一物的水杯一般,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又比谁都温柔。

库恩想要直起身子回应他,却不自觉瑟缩了。他看到卡巴内注视着自己双目的视线开始往下游移,对着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起来,看见自己的手臂后却突然移开,暗沉的眼眸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卡巴内自始至终都没有靠近一步。他似乎在等一个答案,抑或是一串解开锁扣的密码。

“卡、卡巴内……?”

库恩颤抖着声音,怯懦着,尝试呼唤了他的名字。

他突然看见面前的人笑了——像是无奈又像是释然,夹杂着对当时的库恩来说无法猜透的情绪。卡巴内终于放下了搭在门把上的手,轻缓迈步走到他的身旁坐了下来。

这是库恩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见对方的模样——细碎的黑色鬓发落在耳边,睫毛垂帘遮住漂亮的鸽灰色眼瞳,小臂、锁骨、下颌线、甚至连喉结都清晰可触。

无论是谁,第一次见到这般模样的人,都会在脑海里深深地刻下烙印吧,库恩这么想着。

更何况,是把他从那个白色房间拯救出来的人呢?

“卡巴内……是你救了我吗?”

“我只是擅自把你带离了那个地方而已,并没有‘救’这么高尚。”卡巴内叹了口气,转过身注视着他。

“我不知道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科诺伊究竟和你说了多少,或许你一下子也接受不了这么大的信息量。

“但是你不用着急,没事的。你已经离开那个一直禁锢着你的地方了,离开那个让你遭受非人待遇的国家了。

“这里是业都,是我的国家。在这里,没有人会限制你的自由,也会有人来教你识字念书。你想要知道的事情,在漫长遥远的未来,我全部都可以一点一点地告诉你。

“在这里你不是一个人,库恩。”

最后的那两个字被眼前的国王放慢了语速,就像钟鸣声一样重重地砸在了库恩的心上。他突然感觉手心传来温热的触感——卡巴内轻柔地牵起了自己的右手摩挲着,另一只手又缓慢覆了上去。或许是因为尚未长开,又或是因为生活条件的差距,库恩的手比起卡巴内的小上了一圈,体温也比他低了许多。卡巴内双手的热度慢慢地顺着库恩的右手蔓延到全身,甚至连心脏的跳动都快了几拍。

卡巴内轻缓的语速、温和的声音、从容不迫的淡定模样,像流水一般化开了库恩紧绷的防线。他在用那双温暖的大手告诉自己,有人会在这里,他就在这里,已经不需要再一个人了。

库恩心里再清楚不过,就算面前的人对自己而言仍旧了解甚少、比纸张还要空白,他也已经从温热的掌心中感受到了足够的真诚。

啪嗒、啪嗒。

库恩坐在床上用力回握了卡巴内的手,无声地流着眼泪,稚嫩的泣音尽数被堵在了喉咙最深处,就连呼吸都似乎变得困难起来。卡巴内再没开口,只是抬起一只手帮他擦掉了眼角的泪滴,和库恩额头相抵,直到对方的呼吸声渐渐平息。

库恩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眼前小臂上的天子纹章也变得不再惹眼,就连面前人的模样也被水氤氲开来,蒙上一层薄薄的雾影。

那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呢?至少库恩此时此刻不愿再去思考,他只想沉在那片温柔的湖中,想要剩下的人生有这个人的存在。

“……卡巴内,谢谢你救了我。”

他努力地扯起了嘴角。就算被否认了也好,至少在他的心里,这是一场带着硝烟最耀眼夺目的救赎。

半晌,他听见卡巴内带着笑意的促音。

“什么啊这是,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呢。”

“哈哈……我、呜……”

库恩放任着自己发散的视线游走着,把身心都投放在灰色的湖水中沉沦,温暖的热度传遍了全身,身旁的一切都可知又可感,和当初那个四周只能触到空气的偌大房间截然不同。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情感的颜色——温热的暖色交叠在清冷的碧蓝之间,像是流泪一般却又令人欢喜。

他知道,面前这个人,一定就是他的英雄。

卡巴内是他的英雄。

他们二人的命运,早在千年以前,就已经如藤蔓一般缠绕在了一起。

而当下所未知的是,那句话,那个词,从那一刻起,便变成了一道沉重的枷锁,一条冗长的铁链,蜿蜒其上,最终缠绕心间,将二人都紧密束缚了。

库恩觉得自己的人生,大概是在遇到卡巴内以后才开始的。

卡巴内真真切切地履行了他的诺言——不让任何人限制他的自由,找人来教他识字念书,甚至让身为左膀右臂的科诺伊在政务缠身的时候陪在他的身边寸步不离。

明明同样都是有人跟在自己身边,这一次库恩却完全没有排斥的感觉了。科诺伊会叫他的名字,会对着他笑、露出两颗惹眼的小虎牙,会给他最近宫内流传甚广的书籍,还会和他分享坊间听到的奇闻轶事。库恩自觉四处乱走或许会打扰到卡巴内,因此尽管被给予了自由,也只是在宫内几个固定的地方转悠,有时候陪在卡巴内的身旁隔着座位看他办公,一坐就是整整一天。

这才是「陪伴」的感觉,库恩在业都待上一段时间后,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欢迎他。

被关在房间的十几年里,库恩的所有感官都慢慢地迟钝起来,唯独听觉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愈发敏锐。走路的脚步声也好,隔着墙闲谈的声音也罢,只要沉下心闭上眼,他的双耳就能够收集四周的一切声音。因而在业都的王宫里,他偶尔也能够听到其他人的闲言碎语。卡巴内只告诉了他自己是业都的国王,他却从别人的口中知道了业都和中枢常年敌对的现实。

为什么要救敌国的天子呢?明明就是个累赘。这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你到底出于什么目的,又究竟在考虑些什么呢?

库恩和身边的大臣一样满腹犹疑,却没能问出一个字。因为不管怎么样,面前发生的一切就是现实。

——直到事情几乎就要尘埃落定的某一天。

今天看的历史解说只拿了上册,这次去把下册也借来看完吧。

库恩这么想着,步履匆匆到了图书室前,却在手覆上门把之前停了下来。

“陛下……天子……您……”

谈话的声音,像断连的信号一般七零八落,细碎地飘进库恩的耳朵。等他站定静下心来,脚步声随之平息,房内的对话也一下子变得清晰了——

“……所以,还是没有办法吗?”

“已经命令大臣把王宫内现有的图书都翻阅过一遍了……还是一点解决办法都没有。明天我去走访的时候会尝试着再调查看看的。毕竟业都境内从来没有诅咒这种说法……到底能不能找到解决的方法应该还是个未知数。”

“这样吗……”

“那个……要告诉库恩先生吗?毕竟他是当事人,说不定他会知——”

“没有必要。”

“……”

诅咒?那是什么?

和他手臂上的天子纹章有关吗?

这是卡巴内为什么要救他来到自己国家的原因吗?

突然接收了爆炸的信息量,库恩一下子无所适从。他抱着想要归还的故事书,在图书室的门口焦虑地来回踱起了脚步。卡巴内拒绝的声音冷漠又干脆,坚决到没有一丝商洽的余地。所以,这不是他应该知道的事情。

库恩正想偷偷踮着脚尖离开这里,下一秒却和打开门急匆匆出来的科诺伊撞了个满怀。

“哇啊!”

“咦?库恩……先生?”

“我、那个……”

“您听到了吗?”

“我……”

库恩像做了坏事被抓包的小孩一般,不安地捏紧了手里的书籍,被吓得双腿发软迈不动步。

事已至此,他决定将错就错,鼓起勇气直接发问。他心里清楚,如果错过了现在这个时机,下一次,或许这俩人就不会那么轻易开口了。

“科诺伊……不能告诉我的事情,是什么?”

科诺伊一下子哽住了声音,露出了相当为难的表情,神色变得慌张起来,连眼神也开始四处游移,像是在头脑风暴一般拼命思考着说辞。

“那个,库恩先生,其实……”

“科诺伊,你杵在门口做什么?”

“啊、陛下!”

“……库恩?”

卡巴内的眼神在一瞬间飘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但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库恩无比防备又惊恐的瑟缩模样竟让他有些发笑。

“库恩……你听到了多少?”

“诅咒……要解除……之类的。”库恩艰难地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随即便把头别向一边,不再去看卡巴内的眼睛。

漫长沉默的对峙。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隐约听见耳边传来无奈叹气的声音。

“库恩,你难道没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库恩用劲摇了摇头,像是在为他的答案做出进一步的肯定。

卡巴内挑眉,低头看着库恩头顶的发旋:“真的吗?”

“即使现在你问什么我都回答,你也没有任何问题想要问我?”

“……!!”

“陛下?!”科诺伊像是听到了难以置信的回答,倏地扭头望向身旁表情神秘的业都国王。

卡巴内伸出左手,示意他不要插话,微眯起眼睛等着库恩的回答。

“诅……”库恩犹豫许久还是开了口,“诅咒是什么?是和我有关吗?”

“卡巴内救我的理由……就是因为这个诅咒吗?”

“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库恩的底气随着自己的音量逐渐削减了。他越说越小声,直到最后的尾音都消失不见。语罢他便紧闭起了双眼,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没有了吗?”

“没有了……”库恩仍旧没有抬眼。

卡巴内轻哼一声,将双手搭上库恩的肩膀,令人安心的热度再次传来。

“库恩,抬起头来。”

少年听言抬起了头,再度撞进那片灰色的湖中。

“诅咒确实和你有关。是中枢国一手种下的,天子的诅咒。”

“这个诅咒在你被选为天子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如果放任它继续待在你的身体里,或许会有不好的影响。所以我和科诺伊正在一起寻找解除它的方法。”

“但我把你从中枢国带走不全是因为它,瞒着你也只是不想你因为这件事影响到心情而已。”

“这件事,我会用自己的力量解决的。”

卡巴内轻轻按住库恩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着,后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不让我帮忙是因为,如果我也参与进来的话,会拖累你们吗?”他闷闷地说道。

“怎么会,”卡巴内无奈地笑了,抬手轻拍了下他的头,“你不要有这种消极的想法。你什么时候都不会是累赘的,相信我吧。”

“只是有些事情,你还是不要参与进来为好。”

“这样啊……”库恩垂下眼睫,眼睛里流光闪烁。他知道卡巴内永远不可能伤害他的。所以,他选择这么做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

“那么……如果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我也想出一份力……”

毕竟,你们能让我离开那个地方,已经是我最大的奢侈了。库恩把后半句话吞回了肚里。

“嗯,我知道了。”卡巴内轻轻勾了下库恩的鼻子,把他有些散乱的鬓发理好,“科诺伊,你带他进图书室吧,等会记得把他带回房间休息。”

“嗯,我知——”

“啊,没事了,我自己来就可以,不用麻烦了……抱歉,打断你们这么久。”库恩赶紧连连摆手表示了婉拒,转身小碎步走进了图书室,把站在门口的二人留在了原地。

科诺伊往里探了探头,确信库恩的距离远到听不见二人谈话以后,凑到国王的耳边悄声开口。

“陛下……说这些话真的好吗?”

“我并没有骗他。我所说的那些话都是实话,这就够了。”国王远远地凝视着红发少年身着一袭白衣的背影,神色平淡地答道,“毕竟,我不想对他说谎。”

“也是啊,而且,如果对上那双眼睛,谁都会不自觉说真话吧。”科诺伊坦然地耸肩笑笑表示赞同。

“那就是他的优点啊,科诺伊。”

“……”

少年全神贯注找寻着那本书原本所在的书架序列,对门口的动静全然未觉。等他拿起新找到的书回到门口时,只剩下科诺伊一个人站在门外等他回房,而业都的国王早已不见踪迹。

说到底,只是轻飘飘的诅咒两个字,这背后的分量究竟有多重,又到底应该怎么衡量呢?

这对库恩来说太难计算了。除了手臂上的天子纹章,他的样貌几乎和常人无异,可它的来历就连库恩本人也一无所知,那个不断重复的梦境就成了唯一的线索。

于是他强迫着自己在那场噩梦里睁开双眼,努力记住一切能够记住的字句和细节。眼前人的长相、嘴里念叨不断的咒语,库恩刚从梦中清醒过来就忙不迭抄起床边的牛皮本,一字一句、一点一滴地用蘸水笔赶在短时记忆消失之前全部记下。

只是那字句没有语序又零散不清,在业都的书籍上根本找不出丝毫来源。如果在中枢国,诅咒的解除或许还能有迹可循,但是身处这个常年与中枢敌对的国家里,跟诅咒有关的一切史料势必早就被垄断殆尽,也许只有市井小民流传下来的言语或野史中,才能找到一星半点的痕迹了。

即使这样,他还是不想放弃。

一遍又一遍重复的梦魇,强迫的记忆,耗尽力气的笔痕。

如果不去抓住唯一的绳索,或许就真的会就此坠落、什么都没有了。库恩这么坚信着,陷入在无数个难以深眠的梦中。

※BGM:无以恋君时——明日未来

库恩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世界还是一片漆黑的。

他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伸手拉扯了一下手边的台灯。顺着一声脆响亮起的昏黄光线,他望见了墙上指向三时一刻的石英钟。没有关严实的窗缝里不停地刮进风长啸的可怖声音,如同海浪一般一下接着一下冲刷进库恩的耳朵。

比起中枢国那时日复一日宛如死亡的寂静,这样的声音似乎更加少见,以至于新鲜感压过了恐惧。至少对现在的库恩来说,他完全不会因为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而害怕。

可是当他关上灯倒回床上,他却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冥冥之中在告诉着他,今晚是无法入眠的一夜。

他尝试着闭上了眼,眼皮却丝毫没有沉重的感觉。耳边时不时传来的风声逼迫着他不停去回忆不堪入目的过往——中枢国在他面前重复无休的洗脑,身体偶尔散发出的深入神经的剧痛,刻在臂上隐隐发痒宛若囚犯刺印的纹章……

自他被带到业都已经过了好几个月,这里舒适安逸的生活让他本已经几乎要彻底遗忘过去的那些不堪和痛苦,可是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竟然再一次回忆起了所有本该被抛弃的一切。

库恩的眼角突然有什么东西滑落了。

这究竟是怎样的情绪在作祟,是害怕还是惘然,抑或是疲倦带来的痛楚,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因为刚才脑海里浮现的一切就像是被蓄意填塞一般的生硬,仿佛是为了提醒他,自己的罪孽还远远没有结束一样。

他彻底失眠了。

库恩思来想去还是睡不着觉,他干脆下了床穿上拖鞋,拿起了挂在椅背上的大衣草草地披在了自己身上,转身便走了出去,徒留下了空无一人的房间。

他想去天台上看看。

刚来业都的时候,科诺伊曾经带他去过王宫最顶上的天台。那时候还是白天,太阳不出意外地非常刺眼。库恩太久没有晒过阳光,没一会儿就两眼发昏,最后被科诺伊慌里慌张带着爬下梯子回了房间。

但是在那最顶上看到的风景他却难以忘怀——业都的一切几乎都能在一个小小的瞭望台上尽收眼底,用架在角落的望远镜能看到前方郁郁葱葱的密林,看到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的房屋,看到那些平民百姓打开窗户迎接阳光的身影,看见业都的魂、生生不息。

在那之上,不仅可以居高临下地俯瞰一切,也可以近距离地观察芸芸众生。

库恩想去欣赏一下夜晚的业都。

虽然刚刚入夏,但是昼夜的温差尚存,即使身上披了一件外套也还是有些发凉。库恩的双脚踏踏实实贴在地砖上,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满耳所闻只有窗外呜呜作响的风声。

他不知怎么停了下来,鬼使神差地脱去了自己的鞋子,把它们轻轻捏在手中,然后赤着脚踏上了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他咬了咬牙,把整只脚都贴上地板,从脚底传来的冷意让他不自觉打了个激灵,可没一会他就适应了这样的温度,就连步伐也变得轻快了起来。赤裸着双脚,感受着地面传来的冰凉气息,就连混沌的大脑都逐渐意识清晰,这大概就是用自己的双脚走在地面上的感觉吧,库恩轻飘飘地想着。

他一路走到了长廊尽头,顺着通往天台的梯子堪堪爬了上去。铁制的梯子比石板更加冰冷,再加上一只手拿了自己的鞋子,库恩爬起来有些费劲,每走一下都要停上好几秒再动身。他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的双脚,确保每一级都稳稳踩住,捏着鞋子的右手才继续往上探,一点一点地往上爬着。

十几级梯阶之上,他终于能触到天台的底端。

可就当他刚抬头的那一刹那,眼神却和蹲在天台俯视着他的卡巴内撞了个满怀。

“库恩?”

“——哇啊!”

库恩被吓得一个踉跄踩了空,在下坠的前一秒被上面的人稳稳拉住,连拽带拖地抱了上来,只是库恩手里的鞋也被刚才那一下抖掉脱离了手心,远远传来它扑通落地的清脆声响。

卡巴内确认了库恩的安全以后,爬下了梯子拿回了库恩的拖鞋,利索地爬了上来,和刚才小天子谨慎局促的模样全然不同。

“给。”

“谢、谢谢……”

看着眼前少年局促慌张的样子,卡巴内从喉咙里溢出一声短促的轻笑。

“抱歉,看你太专注了,我不想吓到你,所以一直没有开口。

“这里一般都不会有人来,所以听到动静的时候我就想着过来看看,没想到是你。”

库恩跪坐在地上,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刚想把鞋子放在地上,卡巴内却先他一步蹲了下来,无比小心地托起了少年瘦小的脚丫,帮忙把两只鞋子都穿好,而后抬眼凝视着他。

库恩觉得自己的脸快要烧起来了。

方才卡巴内温热掌心传来的暖意从脚底直冲大脑,那双再度近在咫尺的眼里映上了夜空黑得发乌的蓝色,带着似是疑惑似是质问的眼神,就这么等待着自己开口说话。天台的风又大又冷,吹得卡巴内的鬓发也直飘,甚至一丝两丝地蹭到库恩的鼻尖,惹得他一下子有些发痒。

这时候的他还没有适应里外的温差,于是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

“——阿嚏!”

“别感冒了,”卡巴内听言赶紧起身,脱下了自己的外套盖在了库恩的身上遮住双腿,抬起指节轻敲了一下对方的脑袋,“说到底,大半夜的,如果要出来的话,就算披了件外套还是不够的。而且就这么穿着双拖鞋上来,不感冒才怪吧。”

“抱歉……我没想那么多,走到这里就直接上来了。”库恩瑟缩了下脖子,把半张脸藏在自己的大衣里,传出来的声音都带了点闷闷的味道。

卡巴内象征性地揉了揉少年的红发。

“所以,为什么来这里?”他轻声问道。

“……”

“这个时间点到这里来,总不可能只是单纯地想看看业都的夜景吧。”

啊。想说的话被猜到了。他本不想把真实的理由说出口的。库恩一下子有些语塞:“嗯……就是有点、睡不着……”

“又做噩梦了?”

“呃、嗯……算是吧……”

“想到中枢国的事情了吧。”

“哈哈……卡巴内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连这种说法都学会了,看来在业都的这段时间你很努力了啊。”

二人就这么开着前言不搭后语的小玩笑,而后异口同声地笑了出来,清脆的声音在寂静无声的天台显得格外清晰。

“卡巴内……”

“嗯?”

“可以靠在你身上吗?”

“当然,”卡巴内说着,身体稍稍向旁斜了斜,“我说过了,你可以更任性一些,也没有关系。”

“嘿嘿……”

库恩像个小孩似的傻笑着,轻轻地把头靠在了卡巴内的肩膀上。

“我其实没有做噩梦,我只是单纯睡不着了而已。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不停重复着当初在中枢国的那些画面,所以就更混乱了,脑袋里乱糟糟的,就想着出来走走……

“我之前看到一本书上写着一句话,‘人一旦见到了太阳,就会开始惧怕黑暗’。我觉得我或许……就是那样的人吧。

“卡巴内带我见到了太阳和光明,见到了一切美好的东西,所以再回忆起那个昏暗的房间,回忆起那循环往复的日子的时候,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就好像中枢国的人在和我说,你只是个天子,你没有资格去享受这样的幸福一样。”

“……”

库恩听着耳边沙沙的风声,靠在卡巴内的身上,令人安心的实感让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他一字一句缓慢地说着,而他唯一的听众一个字也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倚了过去轻轻地抵住,无声地告诉他,我在听。

半晌,库恩听见声音传入耳朵,又共振一般地传到自己的脑海。

“或许,是像你说的那样,见过美好的事物,就会害怕过去经历的那些不堪和丑陋。”卡巴内抬头望着漫天的繁星若隐若现闪烁着,不自觉眨了眨双眼,“但是我不会让你再去经历那些了。我保证。”

“就像我最开始说的那样,在这里你不是一个人了。既然拼尽全力把你从那个地方救了出来,我也一定会拼尽全力保护好你,让你永远不会再回到那个地方去。

“如果你觉得我的话不可信,可以一直来问我,我也会一直一直给你同样的答案。”

“我保证。”

他说了两遍“我保证”,掷地有声,像钟声的长鸣,传入库恩的耳朵。

库恩突然觉得自己的眼角有些酸涩了起来,在让人冷得发颤的夜晚隐隐作热。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一下被触动了,他甚至能够明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脏加快跳动的声音,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就像是有什么情愫在他心底开始生根发芽,让人欢呼雀跃又想要逃开。

“什么啊这是……”库恩沉默地流着眼泪,抬起手腕不停地擦拭着脸颊,连带着袖子也被浸湿,喉咙里的声音也带上隐隐的哭腔,“不要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啊……”

库恩哭得无声,卡巴内替他拭去眼泪的温柔动作也无声。库恩整个人都堪堪蜷缩着,直到脸颊被冷风吹得干透,只剩下眼角还在微微泛着红。

“我不想只依赖卡巴内,”库恩沉默许久突然发话,“不需要我一厢情愿地让卡巴内回应我的不安,我自己也想努力克服过去的事情试试看。”

“都哭过了,事到如今说这个?”卡巴内轻咳一声,语气里是掩盖不住的笑意。

库恩也没忍住笑了,刚才一通情绪的抒发让他的心也热了起来,整个身体都变得暖洋洋的,他终于有心思去俯瞰业都方圆百里的美景了。

“卡巴内你呢?”

“嗯?”

“你才是,为什么这个时间到天台上来?这一点都不像你。”

库恩自顾自地捏着有些发冷的指尖,声音变得有些不确定了起来。

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他认知中的卡巴内,总是很守时,尽管朝九晚五,可是该睡觉的时间绝对会好好睡觉。

因此他产生了一丝疑惑。

“嗯……如果真的要说的话,和你一样吧,”卡巴内有些不自然地活动了下脖子,轻叹了一声,语气显得颇为落寞,“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而已。”

他沉默了几秒。

“库恩,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要到一个敌对的国家去救他们的天子,对吧。”

“……嗯。”

“或许周围的人,甚至是你看来,我的做法会带有很强的目的性。有人觉得我是为了拿你作为和中枢国交易的筹码,有人觉得我是想把你带回来研究出一样的武器供业都所用。

“但是其实都没有。我只是听说了中枢国的丑恶行径,知道他们竟然拿一个孩子当作为国家牺牲的战斗武器,我纯粹地感到了气愤。因为我不能接受这种没有人道的卑鄙行为,更不能忍受一个无辜的孩子受到这样的对待。

“或许会被大臣认为很年少气盛很冲动,但是我只是遵循了自己内心的意愿而已。倒不如说,是我不听大臣们的意愿,不听你的意愿,擅自把你带了出来,我才是比较自私的一方。

“但是我很清楚一件事,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后悔过,在见到你以后更觉得如此。”

库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卡巴内低头看着轻靠自己的少年,露出了温和的笑意,只是微皱的眉头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卡巴内扭头抬起了手,托着腮俯瞰着千家万户中零星闪烁的灯光。

“……这里的晚风很凉爽,吹起来很舒服。感受着这样的风,看着业都繁荣昌盛的样子,我就能够冷静下来,不停地反思自己,不让自己做出有悖国民意愿的决断。”

“库恩,你会觉得我这样的想法、这样的行为很可笑吗?”

库恩有些惊愕地睁大了双眼。来到业都的这几个月,他见识到了卡巴内作为业都国王的风范。雷厉风行、行事果断、干脆利索,如果让库恩用一句话来形容,大概就是,这个人是天生的一国之主。

但是那样对着国家事务临危不乱的人,此刻似乎极其少见地对着他暴露出了脆弱的一面,可以说是第一次。

库恩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极为轻缓地吐出,就像是要发表深刻演讲一般的郑重谨慎。脑海里整理了一下思绪和措辞,他缓慢开口。

“或许这个问题,由被救了的我来说会有点奇怪。

“但是我一点都不会觉得卡巴内这样的做法很可笑。

“科诺伊也总是和我说,说卡巴内是很有正义感、很热血、很善良的人。今晚听到你说的那些话,我就更能确信了。因为你愿意奋不顾身来救一个陌生人啊。

“我从来没有一刻觉得你很自私。如果没有你,我根本无法看到外面的世界,无法用自己的双脚在土地上走路,更无法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在这里我能自由地走动,能看许多我在中枢国根本看不到的书,这对我来说已经过分奢侈了,所以我已经非常非常满足了。这就是我想要对卡巴内表达的感谢。

“卡巴内从一开始见面的时候就说,把我带离中枢国的理由根本没有我说的‘救’这个说法那么高尚。才没有那回事呢。现在我更加能够确信,你抱着这么纯粹的理由来帮我,这对我而言就是一场救赎。卡巴内就是我的英雄啊。

“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尽自己所能帮到你点什么,尽管我很弱小。但是卡巴内刚才说了,我可以不停地问你,你也会给我不变的答案。那么我也一样,我也希望卡巴内偶尔可以依赖我一下,我也愿意给你不变的答案,告诉你,你很强大,也很温柔,是我永远抱有感激的英雄。”

库恩慢条斯理地说完,愣了几秒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和对方已经近在咫尺,甚至鼻尖都即将相触,而对方没有一丝一毫的退让,只是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任凭自己靠得越来越近。他被惊得弹了开,一下子显得有些张皇无措。

“抱、抱歉,我一鼓作气说太多了……我……”

卡巴内看着面前少年的慌张模样,又一次笑了。

“我也是,抱歉,让你见笑了。可能是因为平时这个点几乎从来没有醒过,人在不合时宜的时间确实容易胡思乱想吧。”

“没有的事,”库恩动作一滞,很快冷静了下来。他笑着摇摇头,望向对方漂亮澄澈的眸子,眼神真诚又恳切:“能见到这样的卡巴内我很开心。因为我一直都觉得卡巴内像神一样,非常聪明,做什么很厉害,对我也总是很温柔。但是偶尔的偶尔,能看到你有些动摇的一面,哪怕只有几秒,我也很开心。”

“因为我意识到了,卡巴内也是个普通的人类啊。”

说着这些的库恩笑意缱绻,语调变得轻快起来,嘴角也扬起了些许的弧度。

那神色宛若发现了珍贵的宝物。

卡巴内微微瞪大了双眼,而后抬手覆上少年的红发。

“你很努力了啊,库恩。”

卡巴内揉着小天子的头,温柔地说着这句话的时候——

库恩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第二天,库恩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世界早已天光大亮。

他从床上坐起来,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的恍惚和茫然。可是卡巴内柔软的神情,可靠的臂膀,温和的举动,还有业都深夜清冷又舒适的晚风,自己心脏加速的律动,全都可触可感一般的真实。

那真的是梦吗……?

库恩这么想着,低头才注意到盖在床上的那件他最熟悉的外套。

是卡巴内的外套。

所以,那一切都不是梦。

库恩突然感到紧绷的神经都松弛了。他攥紧了手中的外套,轻轻拿到跟前嗅了嗅,鼻息间满是卡巴内令人安心的气息,将他的思绪带回几个小时前那个微凉的夏夜,业都国王温和的微笑,还有在困意袭来前几乎十指相扣的双手。

昨天晚上那样的对话……是不是意味着,自己更了解卡巴内一点了呢。他微微低下头,有些雀跃地想。

但是,那晚过后,卡巴内再也没有问过他一样的问题。

这是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

掐指一算,距离上次见到卡巴内,大概已经过了三四天了。

就在库恩坐在床上发呆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轻唤他的声音。

“库恩先生,库恩先生……!”

他听言抬头望向门边,看见科诺伊站在门口冲着自己挥手。他点点头示意对方进来,顺手放下了方才抱在怀里小憩的枕头。

“库恩先生,这两天……陛下应该没有来找你对吧……?”科诺伊凑上前悄声问道。明明这个偌大的寝宫只有他们二人,他却还用一只手轻挡住了嘴巴,像是防贼一样的小心翼翼。

“哎、嗯……”库恩有些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他转了转眼珠,回忆了几天前发生的对话。

那时候,卡巴内突然特地跑来了库恩的卧房一趟,说自己有点事,可能这几天都不会来找他了。

我一个人也没问题的,你放心去吧。听到库恩这么说着,卡巴内轻拍了下对方的肩膀,叮嘱了两句其他的,就再没说其他的话,转身离开了房间。

他把这些话原封不动地给科诺伊解释了一遍,后者的表情一下变得有些凝重。

“果然吗……”科诺伊开始不停地用指骨旋着眼侧的太阳穴,看起来焦虑到了极点——至少库恩待在业都的小半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在这个人的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库恩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分针刚刚踏过一刻钟的位置,时针则停留在视野最容易触及的正下方。太阳刚走过北回归线迈向赤道,此刻窗外早就只剩下落日的几丝余晖在地平线边烁烁虚晃着暗光,除了方才振翅翱翔而过的飞鸟外什么也看不到,就像被洗刷过一般明净又纯粹。可远处没入寂静的无边黑暗,却又深邃得让人害怕。

一定是受到科诺伊的状态影响才会这样的。库恩甩甩头,强迫自己不再往脑海里填塞可怕的想法,而后小心翼翼地试探:“嗯……科诺伊……卡巴内他、怎么了吗?”

科诺伊极度不安地用指甲掐着手心的虎口,思考了许久,最后还是缓缓开口。

“……库恩先生,可以请你……去一下陛下办公的房间吗?啊、就是你平时会去陪着他的那个房间!

“其实……陛下前几天找到了一本流落在坊间的古籍,上面似乎有提到些关于诅咒解除的蛛丝马迹。可能是因为调查到现在一直都没有任何结果,所以他兴致高涨,突然就闭门不出了。现在算算……应该已经熬了两个通宵了,可是他说什么也不让人打扰他……

“陛下的性子就是这样,充满热血和正义感,可是偶尔也会非常固执。

“但是我实在是有点当心他的身体状况,所以就想着如果你去的话,或许他会听进去一些……”

“两个通宵……?”库恩瞪大了双眼,看着面前有些犯难的科诺伊,说到一半的话被卡在了喉咙底。

将近五十个小时还没去休息吗……

有些冲击的信息量猛地撞击着库恩的大脑,逼着他开始走马灯般地回忆起自来到业都后的各种过往——卡巴内在图书室的那番带了些许隐瞒的话语,无眠之夜的那番略带沉重的对话,最近几周开始变得行迹难寻甚至有些神神叨叨的反常表现……

到最后甚至直接用模棱两可的理由糊弄了过去,然后光明正大地消失在了自己的眼前。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即使到了这种时候,还是不需要他来帮忙吗?即使是最亲近的科诺伊来劝他也无动于衷?

库恩来不及细想,利索地转身下床换好了鞋子,向科诺伊点头示意了一下,便大步流星冲出了房间,往卡巴内所在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的景色和往日无数遍走过的并无二致——地板的花纹迷宫般环绕着,墙上的壁画依照年份顺序摆放,台子上的花还是一排插在花瓶里的黄色郁金香,拐个弯就变成了挂在墙上的壁灯微微闪着光亮。还是会有人冲着他窃窃私语,偶尔角落爆发出几声刺耳的笑声,可是库恩此时此刻早就已经无暇顾及。

他只想快点,快一点找到那个人的所在。

跨过那条冗长空荡的走廊,他甚至来不及在房间前站定,也没有心思再去考虑敲门的礼仪,就径自伸手推开了沉重的大门。

“……卡巴内?”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门被关上的声响在回荡。正对着自己直冲眼帘的就是稍显杂乱的原木色长桌,上面堆满了各种被打开的书籍和图册,库恩只能隐隐从中看到一簇黑色的头发一沉一沉地抖动着。

他走上前绕过了木桌,终于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个人的侧脸——稍微有点发黑的眼圈,沉重得仿佛顷刻便会落下的眼皮,被不自觉咬得有些发白的下唇。

还有手上一刻未停的蘸水笔。

“……卡巴内?”库恩不敢去触碰,只是隔着几步的距离,又一次尝试着叫了他的名字。卡巴内这才像是如梦初醒般抬起了头,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确认了自己没有产生幻觉。

“库恩……?”他突然一阵头疼,抬手用劲揉了揉眉心,“你怎么在这?”

“因为科诺伊说你已经两天没合眼了……我过来看一下你……”库恩一下子有些舌头打结。

“卡巴内,你还在找诅咒解除的方法吗……?”

“嗯,”卡巴内终于放下了笔抬眼注视着他,“这两天和很多人当面谈过,或许再过几天就可以把搜集到的方法上手实践——”

“我不是这个意思。”库恩咬了咬牙打断了他,一字一句地艰难开口。

“卡巴内,你已经两天没有休息了。

“你总是……这样一个人撑着,我也很想帮你的忙……

“诅咒对我会有影响的话,我肯定想要解除它。可是现在我想先以你的身体为优先,诅咒的事情,暂时放一放也可以的……”

“既然已经有了蛛丝马迹的话,未来肯定能找到解除诅咒的方法的,绝对。”

库恩不紧不慢地说着,语气里却透出隐隐的不安。他小心翼翼地组织着语言,努力让自己和卡巴内直接对视,望着对方眼里一星半点的红色影子,就连攥紧衣角的手心都沁出汗珠。

“……库恩。”

“我知道你很担心我,但是已经没有时间了,再这样下去——”

“可是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先垮的——!”库恩罕见地提高了音量,情绪激动得连眉毛也不自觉上扬起来。他用力揉了揉发涩的眼角,再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说不出一个字。

我在担心你啊。

为什么什么都要一个人默默承受呢?

为什么什么都要瞒着我去做呢?

太多太多的想法此刻在脑海间尽数爆发,达到顶点的情绪全都被糅成了言简意赅的一句话。

卡巴内也罕见地怔住了,突然被打断的谈话让他有些猝不及防。他刚准备站起身,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心脏却突然传来了爆裂的剧痛,像是要把整个人撕裂开来的偾张感触电一般流过全身。周围人质疑之声、细碎含糊的话语、红发少年身后那片璀璨的星空、羊皮纸上难以直译的乱码字符,从四面八方冲进自己的脑海,利剑般地彻底刺穿脆弱的血肉之躯,最后直击灵魂深处。

“咳、哈啊——!!”

猩红的液体顺着喉结流到心脏之处。

倾吐出口的不是话语,是弥漫着铁锈气息的、终于到来的「代价」。

“卡巴内——!!!”

撕心裂肺,又带着震耳欲聋的哭腔和叫喊。

这是他倒下之前,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陛下、陛下他醒了……!”

“陛下——!!”

“您还好吗!!”

……好吵。

卡巴内虚弱地睁开了眼睛,双目一下子无法适应面前的光亮,连带着视野也变得狭窄又恍惚。他艰难地坐了起来,身体蔓延开来的剧烈疼痛瞬间就将他拉回了现实。

他在库恩面前咳血倒下了。

那后劲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得多,从大脑到五脏六腑都还在蔓延着钻心的剧痛,就连平日再普通不过的呼吸都变得艰难无比,每喘息一下都就痛苦得像是要把身体的血液全部呕出。

身边的大臣们手忙脚乱地打点着,科诺伊瞥见国王陛下微皱眉头有些犯难的表情,赶忙把其他人全部招呼走,最后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陛下,您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科诺伊的眼睛下方多了不易察觉的眼圈,他像是累坏了,“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只是有点头疼而已。”卡巴内轻描淡写地说着,努力忍着胸口传来的疼痛感。

科诺伊压低了声音:“果然……是诅咒开始发作了吗?”

“应该没错。那种感觉太不寻常了,不像是身体垮掉的信号,反倒像是有什么力量在强行把我推向死亡。”卡巴内一脸凝重地点了头,肯定了对方的猜测。

科诺伊讶然:“可是我们之前查到的资料不是说,只有伤害到天子,诅咒才会发作吗?难道说,我们误解了那句话的意思吗?”

卡巴内沉默半晌,强忍着痛感努力去触发自己倒下之前的回忆。没日没夜的细致研究,对着他国语言一字一句的破译,有些发晕的大脑,带着诅咒闯进来的天子。

“可是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先垮的——!”

——发红的眼角,陡然升高的音量,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卡巴内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个非常大胆却又可怖的猜测。他一时有点难以置信,但是思忖片刻之后,似乎没有更好的说辞可以解释面前发生的一切,于是他泄了气一般低下了头,下意识揉了揉眉心。

“或许,天子的诅咒所需要的触发条件,远非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我在想,会不会是……和天子的负面情绪有关。”

“——!!!”

科诺伊大吃一惊,这从未被提出过的猜想让他醍醐灌顶,连带着思路也一下子开阔了起来。

“您的意思是……我们对那篇原文的理解有误吗?”

“大概吧。我们太纠结于‘伤害’二字的影响了。”卡巴内倍感头疼,颇为烦躁地搓捻着鬓边的黑发,“现在想想,我们遗漏了最重要的点。”

——如果真的是物理意义上的伤害,为什么库恩从外表上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一点疤痕和伤口都找不到?与其说是一直被中枢国伤害,倒不如说正好完全相反,至少就外表来说,天子一定是被自己的国家保护得相当好,甚至可以说到达了某个极端。

这么想来,直到现在才爆发,或许是因为,库恩来到业都以后情绪一直都相对比较稳定,舒适的生活让他感到了安心吧。想到这里,卡巴内释然地长舒一口气,同时隐隐有些后怕。

人真的太容易先入为主。自从肯定了自己过去的假设,卡巴内的脑海里便满是库恩被中枢国虐待的景象,气愤和不甘让他在这个点上更加失去了思考能力,甚至导致自己直接忽略了这个再直白不过的表层信息。

“……他们或许是做了什么来刺激库恩负面情绪的爆发,借此引发天子的诅咒,然后屠杀掉对方的军队,达到削弱敌国战力的目的。”卡巴内说着,手却不自觉攥紧了被褥,手背上的青筋也微微突起。

科诺伊有些哽住了。

这样所造成的伤害和影响,虽然不及肉体上的疼痛,但是所带来的心理创伤,大概要重上无数倍吧。

那么中枢之国的天子,在那个纯白色的房间里究竟经历过什么,他完全不敢去想象。

“这一次算是和诅咒正面交锋了,也大概知道了它的触发条件和施行方式。冲击力倒是比我预想中的还要强,或许可以作为很好的解除诅咒的参考也说不定。”即便是这种时候了,卡巴内还是一如既往临危不惧、气定神闲的模样,就好像刚才吐血倒下的不是他,而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对了,其实还有一件事,库恩先生他……”

“——陛下!不、不好了!!”

就在二人还准备说些什么的空档,有位士兵连门都来不及敲就突然急火火闯了进来,脸颊都淌着虚汗,表情甚是慌张。

“你别着急,怎么了,慢慢说。”

“那个、那个……”眼前的士兵眼神像是见了鬼一般的可怖,虚抬着的手都在肉眼可见地颤抖,“我是负责去换班的……就是,天、天子殿下的那个……呃……但是我刚刚、还没到那个房间的时候……就、就……”

“库恩先生他怎么了?!”科诺伊一下子有不好的预感。

“不是他,是、是和我一起交接班的那些人……”士兵吞咽了下口水,脑袋里极力组织着语言,“都在门口不远处,倒、倒下了,全部都是血……”

“?!!!”

尽管他口齿不清,逻辑也极端混乱,但是卡巴内一下子就捕捉到了最关键的信息,他的神经瞬间就紧绷了起来——他才意识到,刚醒过来的时候,光顾着和科诺伊二人讨论诅咒的事情,自己竟忘记了这件事最重要的、如今不知去向的当事人。

他一把掀开身上的被褥,刚准备从床上爬起,就被科诺伊一把按住了肩膀——

“陛下,您小心身上的伤啊!现在——”

“库恩呢?!”他迅速打断了谈话,反手抓住对方的手臂,语气难掩紧张和慌乱。

“陛下,您冷静一点。”科诺伊示意他冷静下来,但是搭在肩上微微震颤的手心也暴露了他的仓皇不安。

“我刚才想说的就是这件事。库恩先生他,自从您倒下以后,说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把自己关进了最角落的休息室……结果无论我们怎么劝他都不出来,所以只能安排人轮班去门口送食物……”

还没等他说完,卡巴内焦躁地对着自己啧了一声,松开了按住科诺伊的手,用劲压了压两端的太阳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几乎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挤牙膏般竭尽全力:“这种时候,怎么能放任他一个人待在那种地方……!!”

负面情绪爆发,引发天子的诅咒,直接导致周围人的受伤甚至死亡。

房间内独他一人,门口的长廊四处可见吐血倒下昏厥过去的士兵。

如果自己刚才的推测全部都是正确的话,库恩在那个房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已经不敢再做半分想象。卡巴内没有心思也没有时间再说下去,他赶紧推开了科诺伊,连鞋子也来不及穿好,随意地把脚塞进了里面就健步如飞走了出去,没贴服的后跟鞋底随着局促加快的步伐在地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节奏也变得越来越快。

走到长廊的尽头拐了个弯,猩红的景象一下就冲进他的眼帘——十几米距离的地上零零散散倒着三五个人,嘴边都是淋漓的鲜血,有的甚至已经开始凝结发黑,整个区域的空气都弥漫着浓重的腥臭。卡巴内不愿再细看,他越过了那些倒在地上生死未卜的士兵,同时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但是这时候他的身体似乎没有太多异样的感觉。卡巴内无暇再顾及这些细节,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方才士兵所说的休息室,抬手用力往前一推——

门没有上锁。他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进到了休息室内部。

可是房内的景象让他的呼吸几近停滞。

偌大的房间,狭小的墙角,曾经的中枢天子,蔓延开来的血红色。

库恩就像门外那一个又一个倒下的人一样,看不出表情的变化,昏睡的样子宛如死亡一般的寂静,身上蔓延开来的血液把雪白的衣服也染红发黑,就像是那头鲜艳的红发漏去了颜色,调色盘被打翻得一团乱,甚至连铁锈的气味也清晰可感。

没有开灯的房内光线昏暗,可是角落的那一抹红色几乎是直接撞进了卡巴内的视野,明晃晃地刺痛他的眼睛。

“——库恩!库恩!!”

卡巴内大步流星冲上前将人搂了起来,不受控地失声喊着对方的名字,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可是对方始终都没有回应。他抬起库恩指尖冰凉的右手,发现臂上的皮肤早就凝成了无数条细碎的血流,曾经光洁无痕的手臂如今却被小刀刻上一个又一个叉的痕迹,就像是癫狂暴怒的艺术家在否认着自己最不满意的作品,一刀接着一刀,刻骨铭心地刺在皮肤上,扎进肉里,深入骨髓,触目惊心。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脑海里不知为何突然响起了库恩无处可寻的声音,那些密集可怖的伤痕就像是替失去意识的天子在大喊、在哭叫,伴着脸上未褪的泪痕,浑身上下都在用尽全力拼命诉说。

那一刻,

他忘记了疼痛。

忘记了业都国王的身份。

忘记了周身似有若无的诅咒。

忘记了自库恩来到这里以后他所做的一切执着的努力。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遮盖住那只被刀刻满否定记号的手臂,把面前脸色苍白的红发少年,用自己仅存的一丝力气紧紧揽入怀中。

——直至,无声的呐喊响彻整个业都。

卡巴内坐在桌前,不自觉地用硬实的鞋底一下一下敲击着大理石砖的地面,眉头也下意识跟着紧皱起来。

库恩仍在房间里睡着。科诺伊带着医生到库恩的房间里给他诊断过后,不出意料地发现是失血性休克,如果再晚来十分钟就会有生命危险。加上两天没吃东西,库恩的脸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差,脸颊曾经红润的颜色也再度变得惨白。医生为他开了营养针,向科诺伊嘱咐了一些事项以后便起身离开了房间。

卡巴内撑着手臂低下头,额头被手背压出了红印也毫不在意。他闭上双眼,脑海里又再度回忆起了自己坐在库恩床边的那一个晚上。

不管他怎么叫库恩的名字,默念也好,说出声来也罢,躺在床上的人还是一声未答,就像是精致的人偶一样沉默又安静。

——可是人偶是易碎的。

卡巴内用极轻极轻的力度牵起了库恩的右手,拇指的指腹温柔地在他的手背上摩挲着,视线顺着手的方向移到了那一圈又一圈的绷带上。他的眼前似乎还能再现出那满是叉痕的猩红色,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愧疚地闭上了双眼,牵着的手微微用了力。

他知道,库恩在用那种无声的方式诉说着自己的抱歉。

习惯性地认为都是自己的错,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然后在国王昏迷的时间里,用那把小刀一道又一道地刻上了伤痕,用那密集得令人可怖的叉去否定自己,用劲全力叫嚣着,如果自己不存在就好了。

但是卡巴内自己又何尝不愧疚呢。信誓旦旦地说着会把诅咒解除掉,满腔热血地动用全业都上下的人力资源,结果不仅没有突破性的进展,反而因为自己的身体状况而让库恩陷入了不安,甚至差点造成无法挽回的恶果。

就算是这样,他也不想放弃。他不会放弃的。

那一个个刻在手臂上的刀痕,反倒像是给卡巴内敲响了警钟,让他愈发坚定了改变这一切的决心和意志。

他推开了桌前堆积如山的文件站起身,迈步走向库恩睡着的房间。身体已经大体恢复的差不多了,在离开诅咒的时间里,身体的各类机能也会随其远去而以惊人的速度自愈,这似乎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诅咒”,这是卡巴内在这两天内发现的事情。

他走过熟悉的拐角,却发现科诺伊此刻就靠在库恩的房门外没有作声。余光瞥见来人的身影,科诺伊一下抬起头来。

“陛下……!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先不用管我,库恩呢?”卡巴内压低了声音,“现在情况怎么样?”

“啊……还没有醒,但是伤口全部都包扎好也换过新药了,基本已经脱离危险了。至于什么时候醒过来,那就是时间问题了。”科诺伊双手抱胸作思忖状,身旁的国王看着对方不再皱紧的双眉,暗自松了一口气。

“……那个……抱歉,陛下。”科诺伊低下了头移开视线,模样却像极了闯祸的小孩。

“你在说什么?”

“库恩先生的事。我应该检查得更细致一些的,而不是真的放任他在那个房间里。如果我当时强硬一些,如果我能再仔细点察觉到他异样的情绪,说不定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如果是说这件事的话,你完全不必道歉。”卡巴内垂下眼睫,从鼻腔轻哼出声,“这种突发状况,就算细致如你也不会很敏锐地察觉到的。不用把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陛下、但……”

“你要知道,你不仅是我左膀右臂的部下,也是我很重要的朋友。不管站在朋友的立场,还是国王的立场,我都不会怪罪你。”这么说着,他走上前用不轻不重的力道拍了拍对方的脊背。

科诺伊听言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嗯、我知道了,谢谢您!”

卡巴内看着他如释重负的样子,不自觉也跟着轻笑起来,拍了拍对方紧张到有些僵硬的肩膀。经历了这么一段神经紧绷的日子,在门外进行着的这段对话,似乎是最轻松的时光了。

“所以,之前的话题,你怎么看?”国王总算放下心来,相当随意地靠在了长廊的内墙边,目光瞥向身旁的科诺伊。

“您是说……天子的诅咒和负面情绪吗?”

“嗯。”

“我觉得这个假设至少……有80%的概率是对的,”科诺伊收敛了笑意,抬手比划了两下,而后摸着下巴思索起来,“毕竟在我们诸多假设里,似乎只有这个解释最合理。我今天又重新查找过一遍,之前交给您的那些资料里,虽然记载很少,但是也多多少少有提到过一些蛛丝马迹。至于其余的调查,我会再深入跟进的。”

“嗯,拜托了。”卡巴内颔首示意,眼神却飘向了别处,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事情。

他们的未来,究竟会往哪个方向走,结局又会是怎样呢。他的脑海里不停地回想着,库恩的声音,库恩的笑意,库恩看书的模样、发呆思索的模样、流着眼泪抽泣的模样……

最最铭刻心中、成为无法忘却的记忆的,还是意识坠入黑暗前的那一抹红色。卡巴内闭上双眼,耳畔似乎又想起小天子带着哭腔的声音。

自从那天,被冠以「英雄」之名后,他似乎就被套上了一层无形的枷锁。他是库恩引以为傲的英雄,那么他就应该把一切事情都做到最好,不需要依赖他人的支撑,更不需要把自己称作英雄的孩子相助。

可是为什么如今事情却变成这样了呢?这样一腔热血的情感和意志,终归是他错了吗?

卡巴内没有再想下去。至少,等库恩醒来以后,把无法再隐瞒的那些话,都告诉他吧。

“科诺伊,我——”

这时,墙的另一边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朦胧声响,夹杂着杂乱的撞击声冲出房间,径直传入二人的耳朵。

科诺伊率先反应过来:“陛下,难道是库恩先生他……?!”

他正准备迈步进房,却一下被卡巴内拦住。“你稍微离远一点,库恩现在的情绪说不定很不稳定。有什么事情我来处理。”卡巴内语气镇定,可不自觉加快的语速也难免暴露了他些微的不安。

他按住科诺伊,迅速转身敲了敲门,而后兀自推门走了进去——

啊,终于不再像人偶一样沉睡着了。

时隔多日未见的二人四目相对——身着一袭白衣的小天子似乎是被床沿撞击到了头部在暗自吃痛,他揉着有些发红的额角,就这么直直闯进国王深邃的眼中,就和那次仓促又富有冲击力的初遇如出一辙。

可就在下一秒,那双红色的瞳眸在目光相视的一瞬间突然泛起了水光,惊喜、委屈、不安、恐惧——霎时间万般杂乱的情绪全都涌在了一起,最后如同火山爆发一般悉数爆裂开来、所有昏迷之前的记忆熊熊燃烧,蹦弹出危险炽热的火花。

“卡巴内、别靠近我,你、你会——”

“库恩!冷静下来!”卡巴内一秒都不敢再犹豫,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用恰到好处的力道钳制住了库恩的手腕,另一只手赶忙覆上他的脊背轻轻拍着,“没事的,我在这里!没事的!”

“不、不要——”库恩干涩的声音瞬间再次带上了哭腔,沙哑着、嘶吼着,把不安和极端痛苦的情绪尽数糅在一声又一声的叫喊中。

“呃啊……”

诅咒似乎又在身体里隐隐发作了。卡巴内这么想着,只觉胸口痛如刀割,心脏的跳动也在不断加快,全身的血液都要偾张汹涌而出。他强忍着身体剧烈的疼痛,努力不让压抑痛感的力道传到库恩的手腕之上,另一只手利落地把对方揽入怀中收紧力道,死一般寂静的空气里只剩下了卡巴内全力忍痛的深呼吸声。

“没事的,你可以控制的,库恩,冷静、冷静下来……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你会没事的。”

慢慢地,他感觉身体里的痛感消失了,电流一般传过血管的酥麻感也渐渐无迹可寻。

一切似乎归于寂静。

怀里的人终于在一句句让人安心的抚慰中停下了颤抖,双手抓住了他的后背,像是感受着自己的存在一般收紧了力道。卡巴内隐隐听见心脏处传来了吸鼻子的抽泣声。刚才只是下意识拼尽全力在忍耐,此刻松懈下来的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了身体的疼痛感,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冲动行为,一下子有些发怵。于是他回抱得更加用力,连脸颊都埋入了对方的颈窝,指间划过红发柔软的触感,鼻息间满是库恩的气息,带着易碎的脆弱感轻飘飘地舞动着,又像是撞钟一般击打着国王的心尖。

——不是因为他的身体可能会受到不可逆的损伤,而是害怕眼前的人会因为这件事再次对自己造成伤害。

“不要道歉,库恩,你没错,你没有错……你什么错都没有……没事的,已经没事了……”

卡巴内越想越后怕,他不停地说着重复的话语,努力平复着怀中人的情绪,甚至连自己的尾音何时带上微弱的哭腔也无从得知。

红发的天子没有回应,他只是无言地抽噎着,瘦弱的双手慢慢攥紧成了拳头,拥抱着眼前失而复得的重要之人,直到自己的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泣音全部化作了让人心安的呼吸声。

“冷静下来了吗?”

“嗯……”

库恩闷闷地回了一句,可是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而拥抱着他的国王也同样如此。

这种时候,如果正视对方的脸,或许才真的要哭出来了吧。

“卡巴内,你能就这样听我说话吗……?”

“嗯,不管多久都可以。”

“对不起……我刚才明明……想着不要再难过了……”

“没事的,我说了,不用道歉。这不是你的问题。所以,不要像刚才那样躲开我了。”

“可是我……”

“我就好好地在你面前不是吗。我一点事都没有。是其他人太大惊小怪了。”

“骗人,明明你的伤……”

“我已经说过没事了,不相信我吗?”卡巴内的语调有些下沉。

“不是的……”库恩用微弱的气音回应着,鼻翼贴近卡巴内的衣领,贪婪地汲取着对方身上的木檀清香。他反复地做着深呼吸,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般漫长地吐了一口气,而后缓慢抬头看向了面前的国王。

“卡巴内,我都知道了。诅咒的事也好,还有我的不安或许会加强诅咒也好,我全都知道了。”

在你陷入昏迷之后,周遭质疑的话语,零星的恶言,让我隐约意识到了这件事。

——自己身为神圣的天子,却在用自己的诅咒,无声伤害着最重要的人这件事。

“求求你……不要再瞒着我了……我知道自己很没用,或许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如果我能够用自己的力量去扼制诅咒的发生,那我也想要自己去努力试试看。”小天子说着,不知不觉尾音又开始发颤,眼眶蓄满的泪水似乎就要夺眶而出。

卡巴内轻抚上库恩的面庞,用温暖的指尖拭去了他眼角的泪水。

“我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想过。”

“我之前就说了,你什么时候都不会是累赘,所以不要自责了。是我太一意孤行,担心你知道了会出事,所以想要自己去解决,没想到反而造成了这样的后果。”

“我向你保证,以后不会再自己一个人这么做了,也不会再瞒着你。所以,你也不要再责怪自己了,好吗?”

“嗯……”库恩应着声,轻轻握住了卡巴内抚摸着自己的那只手,侧着脸贴了上去,感受着令人安心的温热,而后缓慢地闭上了双眼。

那一瞬间,呼吸凝滞,时间停转。

国王的耳边似乎只有自己加速跳动的心跳声,怦咚、怦咚地,像是要跳出身体一般地叫嚣着,伴着眼前人传来的温度,惹人怜爱的瘦弱身躯,一起冲击着他的大脑。

他早就无法判断那时候的感觉是什么,可是却能够清晰地记得自己的意志——想要保护眼前的人,想要再看到那单纯无暇的笑脸,想要让那个人获得幸福。

他刚想俯下身,却被库恩突然打断。

“卡巴内……你可以……再拥抱一下我吗?”

没有回应,眼前的视野却一下晦暗了起来。库恩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笑意温和的他,有求必应的他,永远不会责怪自己的他,温柔地把自己从黑暗中救赎出来的他。点点碎片般的记忆拼凑起来,变成面前这个拥抱着自己的最真实的人,变成自己最喜欢、最向往、最遥不可及却又近在咫尺的模样。

库恩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再起波澜,可这次却不是因为自责和不安。他像是面对失而复得的宝物一般,将十指深深嵌进对方的指间,而后紧紧相扣。他万般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竭尽全力压抑着语调的哭腔。

“你没事太好了……”

二人再一次地,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紧紧相拥。

那次拥抱以后,我和卡巴内的距离似乎更近了一些。

他终于不再瞒着我去调查诅咒破解的方法,也会让我和他一起去尝试了。那无数个带着否定的叉的伤痕在手臂上结了痂,变成比天子纹章更惹眼的印记,最后一点点掉落下来,变成刻在皮肤上的数道浅粉色的疤痕。

那是我第一次在自己的身体上划下刀痕,也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疼痛。说实话,那很让人害怕,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再对自己下手,那时候的勇气就像是一瞬间凝聚起来的,如同虚幻的泡沫一般顷刻便会消散。汹涌而来的自责感和罪恶感宛若浪潮一般吞没了我,幻化作脑海里无数个充斥着电流又嘶哑着的声音,甚至连痛感都还没能真实地传递到大脑,意识就先一步陷入了黑暗。

那之后,卡巴内亲自为我包扎了伤口。他还是很温柔,轻托起我的手臂,拿绷带一圈圈地缠绕着,用恰到好处的力度替我封好了口,看上去白净又漂亮,就像是艺术品上的丝带一样。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离开了房间。我低头看着他缠得近乎完美的绷带,虚幻的感觉让我有些不真实,可怀抱留下的余温尚未消散,似乎就是在不停地提醒着我,眼前的一切已经发生,我对自己所做的事都是真实的,而卡巴内也一样如此。

自从那天起,科诺伊便跟在我的身边形影不离,这似乎是受到了卡巴内的指示。我对此并没有过问,毕竟他想这么做的理由太过理所当然。

我不太喜欢贴身侍从这个说法。比起贴身侍从,他更像我的朋友,是卡巴内不在的时候我唯一能够说话的存在。他总是在我和卡巴内之间来回跑着,因为什么都能完成得很好,因此很多事务总是或多或少需要他的帮忙和指示。即便如此,我也从未见过他显露出哪怕一丝不满。他永远发自内心地笑着,惹眼的两颗虎牙和诚恳的眼神都泛起染红阳光的暖意,直至彻底驱散我和卡巴内内心的阴霾。

现在想来,那大概是我和卡巴内那个时候最大的慰藉。

卡巴内夜以继日地寻找着解除诅咒的方法,甚至动用了举国上下的人力资源,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成功。我们几乎尝试了一切办法,实行流程千奇百怪的仪式,吞下味道难以言喻的草药,甚至施加魔幻到可笑的阵法和咒语。可为了不辜负他的希望,不让那份心情成为徒劳,我也同样不惜一切代价,什么方法都愿意去尝试。

可是命运总是难以预料的。

就像我只是一味地感到了庆幸,却全然不知,即使天子没有一丝负面情绪,周身弥漫的诅咒也会慢慢侵蚀到他人的身体里,直到他们无法战胜这股强大的力量而彻底倒下。

所以那不过是第一次而已。那段无比短暂的时光里,我却已经数不清他们二人究竟有多少次因为诅咒陷入昏迷,我又有多少次把自己锁在那个角落的房间里,用石砖蔓延到脚心的冰冷发泄无尽的不安和自责,在冷静下来后看见他们带着倦意的笑脸,然后将这一个轮回般的场景不断重复。

就在二人身体即将到达承受极限的某一天,在我身上维持多年的天子诅咒终于迎来了终结。

该如何去描述那时候的感受呢。其实再简单不过,就像是意识陷入了沉睡,在昏迷之中做了个虚无缥缈的梦,日光裹着晶蓝的浪花冲刷去无数不堪又黑暗的污秽,再次睁开双眼时,手臂上烙印一般的天子纹章便跟着梦一起消失了,而我的身体也似乎突然变得轻松了起来。

可还没来得及雀跃,身体诡异的变化让我又意识到了一个令人可怖的事实。而身边俩人有些惊愕和无措的表情也证实了这一点。

我和卡巴内,还有不远处守护着我们的科诺伊,三个人永远断绝了与「死亡」的联结。

——我们变成了不死之身。

“什么啊,原来失去诅咒的代价就是连带着‘死亡’一起失去吗。”明明自己的人生从这一刻起被翻天覆地地改变了,卡巴内看起来却相当不以为意,就像他口中的话只是个故事,而不是真实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故。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方才为解除诅咒而划上的刀伤此刻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愈合,上面的天子纹章也已经不复存在,徒留皮肤表面那一连串触目惊心的疤痕,作为自己曾经身为「人类」死伤过的证明。

“卡巴内,你……后悔救了我吗?”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说出这句话。或许我只是想听到自己愿意听到的答案罢了,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自私想法。

“怎么可能,”他打断得极快,语气是不容分说的决绝,“我只是遵循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去做出了决定而已,所以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根本就不可能会后悔。”

“啊、嗯……”如此坦然又坚定的话让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用什么话语回应他。

像是察觉了我的不安一般,他又补充道:“这世界上有多少人都梦想着长生不死,而现在这种事发生在了我们身上,那也没有坏处吧。既然拥有了永恒的时间,那就意味着我们能够动用一切可动用的力量还有智慧,来应对中枢的军队,进一步把后顾之忧全部抹除掉。”

“是啊库恩先生,您也不要太自责了,”科诺伊从旁附和,冲着我温柔地笑了,笑意一如既往的纯粹又热烈,“陛下他只是在遵循自己内心的想法而已,他就是这样的人,而我身为他的左膀右臂,自然要跟随陛下的意志啊。”

“况且现在天子的诅咒已经被解除了,中枢已经没有了这样可怕的人形咒术兵器,战力也必定会大大削弱,趁此机会一举击溃他们的可能性也会上升。”

“是啊,说的也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它在虚无缥缈的空气中彻底消散干净,伴随着开口的勇气一起。

我顿觉有些晕眩,脑海里闪过一幕幕走马灯般的场景——卡巴内闯入雪白房间的身影、在床边让人安心的拥抱、星空下温柔坚定的臂膀、科诺伊永远爽朗阳光的笑容……我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站住脚跟、抑制着眼泪即将决堤的冲动。

明明从一开始,就没有必要救我的。说到底,不就是因为我,他们原本安定的生活才会被打破吗?不就是因为我,三个人的命运才会就此走上不归路吗?

许久,我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卡巴内……你真的、真的不会后悔救了我吗?”

“嗯,我不会后悔。现在不后悔,将来也一定不会。”他说着牵起了我的手腕,将另一只手温柔地覆在了我的手臂上,我能够感觉到温热的暖意从他的手掌缓缓流入我的伤疤,直到渗进皮肉、漫入心脏的最深处。

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那句话像是毒药一般彻底麻痹了我,数百年、数千年,以至于未来那段最煎熬的时光里,我都把它看作救命稻草执着地攥在手心,试图借以告慰好好地活着。

我恍然间突然回忆起那段最不堪的岁月,那个偌大又冰冷的房间,那些全都长着相同面孔的人,那压根就算不上陪伴的陪伴。

在那个房间里,没人愿意、也没人敢去碰触我,我的周身永远都是冰凉的。

可是在这里,在业都,在这个和我毫无关系、甚至可以称之为敌国的国家,却有人愿意一遍又一遍地用自己的温度接纳我的存在。

我感到无尽的暖意像电流一般流遍全身。而后我听见自己说「好」的声音,感觉到了温热液体流过脸颊的刺痛。

卡巴内和科诺伊又一次对着我露出了笑容。

不仅是我,我相信他们二人也一定是如此。尽管带着对未知的恐惧和不安,但也还是抱着一切会变好的想法准备努力地去生活。

因此我也努力地用同样的笑容回应了他们,尽管那拙劣的演技看起来很不像话。

可是那时候的我们全都太天真了。

天真到,把某些理所当然的事实径自忽略了。

……

业都建国XX年,这个国家在一夜之间几乎全灭。

我很难去形容那一天的景象。

那大概是对于那时的我而言,堪称人生当中最为黑暗的时刻。

上一秒还平静祥和的业都,却在一瞬之间被凄厉惨烈的尖叫尽数淹没。王城内外,整个国家,到处弥漫着腥风血雨,一时间横尸遍野,就像是经历了百年浩劫,几乎没有一处得以幸免。

你几乎无法在这个国家找到哪怕一小片不带血迹的净土。所有城市通天弥漫着尸体的腥臭和血迹的骇人气味,许多人甚至还没来得及呼喊就吐血倒地,那景象只要看过一眼便会永远刻入记忆,自此成为再无法消散的梦魇。

“库恩——!!”

我的大脑是一片空白的。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栽入了卡巴内的怀中,手臂还残留着被他拉扯过的微乎其微的痛感,全身像是通了电流一样地在震颤,满耳所闻仅剩他带着颤音的嘶吼声。光是保持镇定、不致昏倒在地就已经耗费了我全部的力气和思绪——我无法想象这个散发着温暖气息的国家会变得比坠入冰窖还阴冷,无法想象曾经和我打过招呼的一张张笑脸全部被刻进墓地,更无法想象此时此刻身为一国之王的他的心情。

当时的我满脑子只有一件事。

是我的诅咒,变成了业都成千上万国民的诅咒。

他们所有人,用生命的代价,换来了我所希望的自由。

“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卡巴内的声音还在不停重复着相同的话语,可是我的耳边似乎却响起了来自遥远之地的声音,那个我最熟悉却又陌生的国家,带着尖酸辛辣的嘲讽和讥笑——

“都是因为你。你害死了所有人。”

“看到了吧,这就是你希冀自由和幸福的后果啊。”

“你活在这个世上的意义就是杀人啊,你怎么能忘了呢。”

“你根本就不配拥有幸福。”

“你什么都做不了。”

“啊……”

我拼命地告诉自己,这都是假象,都是幻觉,那不过是我臆想出来的声音罢了。可与此同时,内心深处似乎有另一个越来越响亮的声音在和我说,这就是你无法逃避的真相。

是啊,我现在又能够做什么呢?

“……”

我能够做的只是用尽全力地抱紧了卡巴内,用几乎抬不起来的手机械地拍打着他的脊背,像是安抚又像是求救似的,一遍又一遍,不停向他传递着我就在他身边的讯息,尽管那或许是徒劳无功。

“中、枢……”

我缓缓瞪大了双眼。

这是我最后记得的,贴着我耳边、从他的牙缝里近乎艰难地挤出的,咬牙切齿的词汇,带着难以言说的愤怒和万般破碎的绝望。

要是他那时叫的是我的名字就好了。

如果他那时能够说出“都是你的错”就好了。

可是卡巴内没有。

即使是这种时候,他也只是把自己无处发泄的痛苦全部归咎于把我带大的那个国家,那个诞生和萌芽诅咒的国家。

我明白的,因为他是那样温柔的人啊。

想到这里,我把嘴唇咬得发白,发出吃痛一般的深呼吸声,把眼泪全部咽回了肚子里。

不能哭,我不能哭。

……我没有资格哭。

一切终于归于沉寂。

科诺伊没过多久便抱回了一个浑身染血的婴儿,说是在业都最繁华的庆典广场发现的。我走上前凑近他的脸孔,此刻那孩子似乎已经停止了哭泣,稚嫩的脸颊两旁还留有两道浅浅的泪痕。

我直直对上那双不染一丝纤尘的纯质瞳孔,里面甚至模糊地映出了我的影子。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冲着我咿呀学语着咧嘴笑了,伸出脏兮兮的手想要触碰我,可映入我眼帘的却只有他指尖泛黑的血光。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寒,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只要稍加思考,就不难猜出事情的全貌。

国民一夜之间的暴毙一定是天子的诅咒所致,那么还活着的哭泣的「弃子」,一定是继承了这份诅咒。

——中枢国把天子的身份强加给了一个毫无自我意识和自主行动能力的婴儿,然后用施加压力的方式引发周身看不见摸不着的死亡诅咒。

至此,业都就如敌国所期望的那般几乎全灭了。

我不敢再去看那个孩子的眼睛,生怕从那双清澈的瞳眸中挖出自己最为不齿的罪恶。我转头望向卡巴内,却发现他此刻也在低眉注视着我。

我注视过卡巴内的双眼无数次、无数次。他知道我喜欢看着别人的双眼说话,打趣说我认真到固执,可自己也从来没有移开过视线。

可是为什么,我此刻无法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任何情绪了呢?

不,我应该是知道的才对。我知道卡巴内要说什么,我偏执地想着。

「……你笑得比哭还难看呢。」

可是他只是沉默着,带着复杂到难以言喻的表情,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连试图挤出笑容来安慰他这件事都没能做到。

毕竟,害死业都国民的人是我。

毁灭了整个国家的罪魁祸首是我。

亲手粉碎了卡巴内梦想和希望的人是我。

我掐紧了手臂。

我、卡巴内还有科诺伊,三个获得了不死之身的「怪物」,将这个襁褓之中的婴儿团团围住,却第一次同时感到了张皇和无措。

那一天,我们终于知道了诅咒解除背后真正的代价,以最令人作呕的方式。

不幸中的万幸是,这个国家还有一些幸存者,他们或恰好出了远门,或居住在业都边境而影响甚微,或体质极其强健、撑过了婴儿嚎哭的时期,最终存活了下来。

我们一行人,带着最低限度的行囊连夜离开了业都,不带一丝留恋和不舍。

……真的没有吗?我并不相信。

因为我明明看到了,卡巴内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的时候,发红的眼角和微皱的眉心。

我们就这么一直走着,直到脚底发烫,直到周身的景色全都变得万般陌生,直到苍翠挺拔的树木变成满是黄沙的荒漠。

卡巴内身为一国之王,始终走在队伍的正前方,他的背影就和我曾经无数次看到过的一样坚实又可靠。

——可是也始终没有回过一次头。

我紧跟在他的身后,和科诺伊一起并行迈着步子,右手攥紧了胸口的衣领,内心焦虑和不安的情绪慢慢爬升着。

直到现在,那满是猩红的场景还是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比那时候的梦魇还要让人心慌、甚至是像指甲嵌入皮肉、匕首扎进血管那般隐隐作痛。

此时此刻的卡巴内,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

“卡……”

“抱歉啊,我没能彻底搞清楚诅咒的机制,要是能知道它会继承就好了。是我的问题。”他非常突然地打断了我,像是要阻止我把自责的话语说出口一般,语气温柔又决绝。

“??!”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此刻那张脸上再温暖不过的笑容本应该让我感到些许宽慰才对,可我却觉得心如刀割。

“不……”

我几乎是用全身的力气挤出这个满是气音的字,生怕再多说一秒眼泪就会顺着眼角滑落。我学着卡巴内,拼命用牙齿咬着自己的下唇,咬到它发了白、咬到指尖都忍不住地发抖。我看着他说完那句话后又转了回去,继续走在了队伍的最前方,眼神却一瞬间就阴冷了下来,浑身散发着肉眼可感的怒气。

“中枢……这个仇我绝对不会忘记。我绝对会让你们付出沉重的代价。”

他说了两遍绝对。我不安地想着这根本不搭边的无聊事实,一时间心乱如麻。那每一个字都宛若沼泽里一只又一只无形的巨手,将我渐渐拉入名为「屍」的无尽深渊。

“对不起……”

我用极轻极轻的、他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说着,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把自己的手臂掐出转瞬即逝的血痕。

我知道身后那些幸存下来的国民此刻一定目光灼灼,因为我的脊背感觉到了炽热的疼痛。

是我夺走了他们本就安逸的生活,我也根本无法坦然面对他们,只能紧跟在卡巴内身后头也不回地走着。

说到底,中枢为什么在彼此拉扯的百年战争里第一次下如此狠手,不就是因为卡巴内救了我吗?

因为对他们而言,我是被剥夺走的,最“重要”的,象征着那个国家力量的存在。

我不禁放眼望向远方。出现在面前的是一片壮阔无比的沙漠,除了这支被迫孑行的队伍以外,方圆百里看不到一丝富有生命力的希望之魂,像是一个在历史长河演变中被彻底遗忘的避难所。它荒凉又悲壮地在呼啸着,远处的地平线也跟着泛黄的天际融为一体,整个世界一片灰暗。

为什么不责骂我,为什么不放弃我,为什么还能说出那种温柔的话呢。

这些话我说不出口。

毕竟,我连以死谢罪这种事都已经做不到了。

我彻底变成了「怪物」。

如此想着的我放慢了脚步。

那天,在那之后,卡巴内再没有回过一次头,而我也彻底失去了和他并肩前行的勇气,一次都没有。

我们搬到了地下一处空旷又荒芜的无人之地。这里几乎找不到任何生命存在的痕迹,比任何地方都要安全隐蔽,只要居住在这里,中枢几乎没有找到我们的可能。

卡巴内笑着和我说,我们要在这里开始新生活了。看着身边的人意气风发谈论未来的热忱模样,我的心里似乎稍稍有了一丝宽慰。

科诺伊带着身强力壮的男人们一起将地下最为平坦的地方全部开垦成了能够种植的田地,并且集思广益研究出了即使没有阳光也能够生存的植物,这对我们来说就足够了。虽然一开始因为什么都没有安顿好而有些匆忙和慌乱,但是所有人齐心协力、耐着性子各司其职,地下开始有了各种桌椅器具,长出了茂盛的植物,充斥了子民的欢声笑语。

它终于渐渐变得像个城市了。

这里是比地上更下层的地方,是所有被遗忘者们的栖所,孑行孤魂最后的安息之地。

BGM :火宵の月 テーマ—中村由利子

五十年后,第一位逝者出现了。

“愿你在灵魂倚居之地安眠。”

卡巴内双手合十,我站在一旁学着他的样子局促地举起了双手,掌心贴着掌心。身为一国之王,他带着地下幸存的居民们一起,亲自埋葬了这个已经逝去的老者。卡巴内把他葬在了一块空旷无比的土地之下,那块几十年都未被踏及的土地,似乎所有幸存者都心照不宣地把它当作了自己未来的安葬之处。

除了卡巴内,谁都没有说一句话,谁都没有流一滴眼泪。卡巴内结束了简短的哀悼仪式,在墓碑的旁边轻轻放下一束白色的菊花。

「人」是无法战胜永恒的时间的,那就像是一个崭新悲剧开始的信号。

自那以后,地下城的幸存者一个接着一个倒下了。可是早已和死亡断绝联结的我们,根本无法真切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似乎是一眨眼的功夫,身边欢笑着的人脸上便爬满了苍老的皱纹,曾经清澈明亮的嗓音带上了沙哑,健步如飞的体格也慢慢地钝化了。

可是我和卡巴内还有科诺伊却没有丝毫的改变。我们像是停留在了诅咒解除的那一天,面孔也好、声音也好、身体也好,一切的一切都被彻底留在了那个时候。

我们被时间眷顾,可也被时间彻底抛弃了。

在地下这样恶劣的环境,再怎么努力也是无法繁衍后代的,甚至连疾病的治疗都很难做到。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墓碑变得越来越多,卡巴内放下的白菊也是一束接着一束,漂亮凄美的花朵带走了所有倚居在此的灵魂,但也带走了卡巴内一腔的热忱与温柔。

不知为何,我似乎能够看到他的眼神,一点一点地染上了隐约可见的黑色。

不知从何时起,他看向我的次数似乎也变得越来越少了。

我这么想着,不自觉避开了目光。

卡巴内在我面前弯腰放下最后一束白菊。

那最后一块立起的墓碑被刻上逝者的名字,宣告着地下城市生命彻底的终结。

科诺伊也没有做声,就和曾经无数次那样站在我们身边静默着,对着墓碑微微颔首。曾经拥有欢声笑语的业都不在了,现在就连这个隅居着业都留魂的地下之城,如今也变得一片死寂。房间也好,田地也好,一切的一切都和刚建造起时没什么两样。只是无生命的东西留下了,真正鲜活的生命化作尘埃永远散在了空中。

我屏息凝神。

曾经堪称有些拥挤的地下城,原来是这么空旷的吗?空得令人脊背发寒,甚至布鞋踏足于土地上都能传来隐约的回声。

卡巴内自始至终没有和我说一句话。即使我说想要帮他的忙,他也只是执拗地摇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我像一个闯了大祸的孩子,无助又局促地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曾经意气风发的国王那孤单又可悲的背影,一下一下地将这最后的生命埋入土中,然后竖立起那块亲手刻下名字的墓碑。看着这样的他,我突然有些鼻子发酸,猛地低下了头,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卡巴内起身的声响。至此,这块土地——现在可以称作墓地,终于和所有人料想的一样,立满死者的墓碑,铺满了枯萎的白菊花。

几十年并没能改变业都的一丝一毫。科诺伊隔三差五去往地上打探消息,所以我知道——没了最大的竞争对手,中枢在短短几十年利用天子的诅咒迅速崛起,甚至在空中建立起一座乌托邦般的城市,并美其名曰中枢教会,把那些罪恶又肮脏的过去打包成纯净神圣的信仰,播撒于土地和人民,最终立于不败之地。

而我们只是苟活于此,怀揣着破碎的希冀和梦想,最后落败于不变的时间。

因此,在最后一块墓碑被立起前,又或是更早以前,业都再无复国可能的这一事实,就已经尘埃落定了。

我握紧了口袋里那把卡巴内常用的匕首,内心的焦虑和不安水涨船高。

自从地下出现逝者开始,我似乎养成了这个无意的习惯。这究竟能不能称作书上提到过的「睹物思人」,我其实并不清楚。只是,触碰着那熟悉的刀柄,会让我感觉莫名的心安。

卡巴内也没有阻拦过我,一定是因为他知道我早就不会死亡,更不用提受伤了。

只是这一次,它似乎失去作用了。在那种煎熬和痛苦达到顶峰之时,我终于再次鼓起勇气看向卡巴内,却发现他不知何时起便一直抬眼望着我。

那潭温暖的湖水不见了。

那双曾经明亮的鸽灰色眼眸,如今已经尽数笼罩死亡和绝望的黑色。

“……啊……”

我感觉到内心深处某块深色的东西在发烫发胀着,糅杂对现在的我而言已经多余无望的感情,最后也变为一团漆黑。

我的英雄死掉了。我不得不去面对这样的现实。

“……回去吧。”卡巴内撇开了目光,用极轻的气音说着,与其说是对着我们俩,更像是对着他身后那一片安息的亡魂。他大步流星地往回走去,径自略过了我,甚至连余光都没有看向这边。科诺伊也加快步伐跟了上去,时不时回头看我两眼,努力地示意我跟上脚步。

卡巴内,卡巴内,卡巴内。

英雄,我的英雄,我死去的英雄。

我望向他远去的背影,心里再清楚不过,就算在心中呐喊无数次,他也绝对不会再停下脚步了。

卡巴内的心已经彻底死了,那些美好的回忆、满心幻想过的未来,全部都不复存在、也不会再到来了。

科诺伊转过身去的一瞬间,我将匕首对准了自己,用尽全力捅进了自己的喉咙。一滴眼泪划过我的眼角,扑通一下掉在地上,瞬间溶入了土壤之中,伴随着汩汩流出的鲜血一起蔓延开来。

“……”

好疼。

几近窒息的痛感让我几乎失去了意识。

几秒后,耳边传来科诺伊惊慌的叫喊和紊乱的脚步声,可是没有那个人的声音。在我彻底陷入昏睡以前,我对上了卡巴内转过头来的那一瞬间。

啊,他究竟有没有再次看向我呢。

无暇再去细想,我合上了双眼,像是赎罪一般地倒在了那片墓地前。

我当然安全地活了下来。

这本就理所当然,因为我早就失去了「死亡」,那样做只不过是徒劳无功。

只是那样的行为吓到了科诺伊,他冲上前把我搀扶起来带回了房间,等到我恢复意识,前前后后反复确认我真的别无大碍,在我的保证下才犹豫着离开了。

我坐在床上,拿起床边的镜子照向自己,抬起右手摸向了喉咙。不知是刺得太深,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那一刀竟在上面留下了淡淡的疤痕。不过和那时候不同,这一处的皮肤依旧是光滑的,只是刀扎进去的地方留下了暗沉的痕迹,那模样就像小孩子在手臂上用笔做记号一样可笑。

我一个人窝在房间里,百无聊赖,一圈一圈地在脖子上缠上洁白如新的绷带,恍惚间似乎看见曾经隅居白色房间的自己,孤单又带着执念的背影如出一辙。

兜兜转转的数十年,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我捏紧了手里的绷带,身体也不自觉地跟着紧绷了起来。数十年前,卡巴内为我缠上的绷带,如今我用自己的双手有样学样地复刻着,笨拙地去做好他曾经能够完美做到的事情。

和数十年前不同的是,这一次,我徒然地将它缠绕其上,只是为了留住过去的「回忆」,而非遮掩所谓丑陋的伤痕。

“抱歉,科诺伊,我又打碎盘子了……”

“库恩先生,这种小事不要在意!我已经习惯了!倒是您快去把血迹清洗一下!出了好多血!”

“嗯……”

我反手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死死地盯着手上缠得乱七八糟的绷带。

头好疼,我是不是已经有两天没合眼了呢。

与其说是不想睡,倒不如说是根本没有办法入眠。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蹦出的就是那血淋淋的画面,像带刺的藤蔓一样不断地缠上脚跟无处可躲。

自那之后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

而在两天前,又一次独自从墓地回来的那天,我看见卡巴内倒在血泊之中,整片地板被染得遍地鲜红,远处的角落甚至开始发了黑,整个房间弥漫着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浓烈的铁锈气味,呛得我几乎难以呼吸。

我死去的英雄,躺倒在那一片鲜红之上,曾经高大可靠的背影如今却显得孤独又无助。听到我进来的声音,他缓慢地坐起身,转头望向了我——

又是完全不一样的眼神。

他顶着深深凹陷的眼窝,暗沉的瞳眸不带一丝光亮,那眼神没有绝望,没有悲伤,什么都没有。

他彻底成为了「尸体」。

“呜……”

我垂下眼皮,不愿再去细想。一想到那个画面、那片颜色,还有难以期盼的未来,我顿觉胃里阵阵翻滚,明明没有吃什么东西却还是有强烈的干呕感,像是气喘发作一般地,一下接着一下贪婪地呼吸着房间里湿浊的空气。

我鬼使神差地开始一圈一圈解下手臂上已经有些泛灰的绷带。

看着它一点一点落下,我突然想起自己的诅咒尚未解除之时和卡巴内比削苹果皮的时候。自己拿起削皮刀时突然心血来潮说着想要比赛,结果最后反而是他削下了一根又完整又漂亮的苹果皮。最后我们俩把苹果互换着吃掉了,至于为什么,我却一下子记不起缘由了。

大脑里满是几百年一成不变的记忆,连带着曾经那些快乐的日子也全部被隐藏了,甚至在需要回想的时刻也难以觉察。

我自嘲地笑了笑,把解下的一堆绷带堆在床的一侧。白皙的皮肤露了出来,上面数道长短不一的伤痕却还像是崭新的一样,毫无淡退的痕迹。结的痂在几百年前早就掉尽了,如今只剩下淡淡的肉粉色的疤痕,这我再清楚不过。只是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皮肤比过去还要泛着近乎病态的白色,因而那痕迹变得愈发清晰可见。

我打开了边柜的抽屉,拿出了那把破旧的小刀。

刀刃上已经锈迹斑斑,上面由深到浅蔓延开来的血痕成为了窥见无数次自我残伤的证明。

卡巴内,卡巴内,卡巴内……

我不断地默念着他的名字,紧闭双眼,左手攥紧了刀柄,就像曾经无数次下定决心那样再次割向自己的手臂,割向自己落有疤痕的地方,割向那烙印过天子纹章的罪恶之处。一阵刺痛将我从晕眩感中拉起,我瞬间清醒过来,睁眼看向自己的手臂——猩红色的血液汩汩流出,一下滴落在我的衣摆上,而后缓慢地溶开来,和黑色的布料交杂在一起。空气中顿时弥漫了和卡巴内房间里一样的血腥味,我到底还是不太习惯,那味道冲的我一下子有些失神,从伤口蔓延到大脑的阵阵刺痛逐渐变成了麻木和冰冷感。

我闭上双眼。

不可以觉得痛。

不可以觉得难过。

不可以因为受伤而动摇。

比起卡巴内和科诺伊所承受的万千痛苦,我这样徒劳无功的自我宽慰,根本就没有用处。

这么想着,我再次睁开双眼。刀尖划过的痕迹早就长出了新的皮肉就地愈合了,皮肤上沾满的血迹成了我丑恶行径的唯一证明。我终于彻底麻木了,抬起小刀一下一下地割着,喉咙里溢出一声又一声嘶哑的呼吸音。

真够可笑啊。

明明之前那么拼命、那么努力想要解除诅咒,如今却又拼命想要变回人类。这样的我真够可笑。

到底是哪里弄错了,我究竟应该做些什么,才能够重新接近他的心呢?

明明想要体谅他,想要分担他的伤痛,可是为什么最后却变成这样了呢?

沾满血迹的匕首砰咚一声掉在了地上,我跪在房间里无声地大哭着,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也压根就流不出来。

意识混沌之间,我就像卡巴内一样,缓慢地躺倒在了血泊之中。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卡巴内站在我面前,四周雾影婆娑、一片雪白,我却完全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面对着那样的卡巴内,我再一次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口,问出那个已经成为禁忌的问题。

“卡巴内……你真的……”

“真的不后悔救了我吗?”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没有任何应答。而我也彻底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当我再抬眼的时候,他却慢慢地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自此再无迹可寻。

卡巴内一定是不想迁怒于我。

直到最后的最后,他还是贯彻了自己的温柔。

那么,如果消失的人,是我就好了。

疤痕就这样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身上,而那些幸福的、不堪的、令人煎熬的点滴岁月,也就此被彻底尘封了。

我还是那个一成不变的「怪物」,在冷寂的地下城市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在无数个深海中溺亡,无数次墓地中逝去,不再希冀温暖和阳光,就连干涸的眼角也再落不出一场大雨。

既然哭不出来,那就笑着应答吧。

既然无法死亡,那就好好活着吧。

要笑着忖量这个世界的事,笑着思考那个英雄的事,笑着尘封过去不再重复的事,笑着思索未来不会到来的事。

为了那个温柔到无以复加,却被我彻底毁掉一切的英雄。

“……库恩?”

“啊。”

库恩的思绪突然就被拉了回来。他才察觉自己保持着手臂悬在半空的姿势已经很久了。

身旁的阿鲁姆一脸担忧地望着他,将脸凑近查看他的脸色:“你还好吗……?突然就沉思起来了,叫了好几遍也没有反应呢。”

“啊,抱歉,我有点走神了,”库恩轻笑着,不动声色地将绷带缠回了原来的位置,“让你担心了,我没事的。”

“这样啊……”阿鲁姆把目光收了回来,有些不安分地甩了甩脚丫,“证明什么的,感觉还是一样很难懂呢。”

“等到你也经历了一些得失的时候,或许就会明白了吧。”库恩象征性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低头看着他的手臂沉思。

就在阿鲁姆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而后科诺伊便打开门走了进来。

“抱歉,我敲得有点匆忙了……那个,阿鲁姆,库恩先生——”

“那个人醒了!就在刚才!”

“利贝尔?!”阿鲁姆大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语气里难掩慌乱和欣喜。他赶紧站了起来,连招呼都还没来得及打,朝着库恩点头示意了一下便加快步伐离开了房间。

库恩远远地看着有些匆忙的二人,眼神里溢满复杂难喻的情绪,嘴角扬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因为他感觉到无形的疤痕似乎在身体的某一处再次炽热了起来。

因为他听到了齿轮再次转动起来吱呀作响的声音。

那是惹人心悸、令人怀念又溢满了期待的声音。

————后日谈————
1.

地下的生活,可以说是乏味又无趣。至少对于曾经经历过业都繁华的我们确是如此。

毕竟在这样荒芜又人烟稀少的地方,只有三个人在的话,根本就不会有什么说得上有趣的活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时间失去感觉的我们,也只不过是在机械重复着动作的人偶罢了。那压根就没有区别。

更别提我和他已经进行了长达五百年的冷战。

他在数百年前和我提到的那句话,似乎真的应验了。

「人一旦见到了太阳,就会开始惧怕黑暗。」

那也就是说,如果我从未有过繁荣的国都、鲜活的芸芸众生、温暖诚挚的话语,便不会觉得地下的日子“无趣”了吧。

可是记忆是不会彻底消除的。就算它随着时间的推移被淡化,那也不意味着完全没发生过。

更何况那段记忆,怎么可能会被淡化呢。一分一秒、一日一月、一年一纪地过去,它在脑海里只会越来越深刻。我相信对他们二人也一定是如此。

处处为我着想着的科诺伊和库恩,却一直以来都在被我的一己私欲伤害着。

……

我是个无可救药的人。

曾经在业都王宫的瞭望台上,他对我说,我是个强大又温柔的英雄。是他永远会感激的英雄。

可现在,我竟然感到后悔了。

我竟然开始反过来怨恨自己拯救的对象。

我竟然背叛了自己当初想要拯救他的决心。

他还说,他会像我一样,面对同样的问题,永远抛出不变的答案。

但是我最后选择了沉默。我再也没能问出一样的问题。

或许「英雄」二字从那个时候起就无形地桎梏了我。从那一刻起,我向着谈话的反方向渐行渐远了。我意图成为某个人的英雄,于是一个人背负一切、承受一切,下意识不想暴露自己的软弱,最后却含血吞下了它所带来的代价。

沉默这种说辞不过是自我粉饰。我其实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那只是自己一味逃避的开端。

所谓的「英雄」早就已经跟着那座高矗的瞭望台一起灰飞烟灭了。

如今的我早就没有了「英雄」的名号。我不是英雄,我什么都算不上,只是一具麻木无情的尸体罢了。

现在在他面前的我,又究竟是谁呢?

我到底还要伤害他们多少次,过着这样一成不变的生活多少年呢?

可是我现在疲于改变。我也无法改变。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的话。

既然一成不变,那就努力适应吧。

既然无法改变,那就好好活着吧。

为了那个温柔到纯粹,却被我改变了一切命运的,圣洁的天子。

……我也要,沉溺在自己虚构的幸福之中。

“卡巴内大人!在这里,请快一点!”

“……你说有什么?”

寻常的午后宁静被科诺伊的叫喊声径自打破了。他慌里慌张找到卡巴内,说是发现了很不得了的东西,所以要赶紧去看看,甚至仓皇得变回了以前的称谓。

卡巴内看着对方半条裤子连带靴子也沾水的狼狈模样,一时间蹙起了眉头。他没有过多犹豫,果断地选择跟了过去,一边大步流星走在科诺伊的身后,一边不忘举目顾盼周身的景色。

这条路,是通往河边的路——那条泉眼极其微小、却为地下提供了足够的水源、甚至带着他们找到了地下通往地上的最佳捷径的河流。卡巴内轻咬着下唇,脸色少见地凝重了起来。

“到了!您看,是这个,这个!!”

科诺伊一到目的地就赶忙双脚刹下车。他急忙向卡巴内伸手招呼,手脚并用地示意他看向那“不得了的东西”的来源,紧张得连肢体语言也比平时丰富许多。

卡巴内顺着他的手势望过去,只见两具人形物体以相互紧抱的姿势倒在河流边上,脏兮兮的面颊看不清表情,身上全都沾满了泥土和树叶,凑近一看还能依稀感觉到被水流稀释的血腥味,无声无息飘进鼻间。

科诺伊半身都是水,大概是因为把倒在河流中的二人用尽全力拖到了岸边的缘故。

“……尸体吗。”他迈步靠近,“竟然会有东西从地上漂流下来,真是稀奇。”

“还不止是这样。他们超级超级稀奇的,听了可别吓到哦。”

卡巴内站定脚步转移了视线,看了看面前青年的兴奋眼神,垂眼示意他继续说。

科诺伊深吸一口气,因为情绪激动而染得绯红的脸颊又加深了几分颜色。

“他们还活着……剩一口气!”

“……原来如此。”

卡巴内确实吃了一惊——虽然他的惊讶仅仅体现在那短暂一秒的停顿上。毕竟这个长达数百年无人问津的地下之城竟然还会有陌生的来客,并且用除地下通道以外的方式进入这个城市还能苟延残喘,这属实是百年难遇的奇迹。毕竟除了这个冗长的通道,能进入这个地方的方法一般都趋于极端,比如从地上的相对高处直接下坠——尽管这是很不要命的做法。

或许真的有人这么做了呢。卡巴内眼睫微颤,皱起眉头缓缓靠近。

“!!!”下一秒他便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匕首。

他已经整整一千年没有看到过那样的图象了,晃眼到让人双目刺痛,甚至一瞬间大脑晕眩。可就算难以计数的岁月悉数划离,他也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让他痛失一切的可恨国家,忘不了那缕扰他千年眠意的梦魇,忘不了那枚留在红发少年手上的惹眼纹章。

而此时此刻,它又出现了,时隔千年,再一次出现在了另一个年龄相仿的少年身上。

他恍然间似乎听到齿轮重新将启的磨损声响,回荡在这个百年无来客的孤独地下城。

“……科诺伊,还不只是这样,你才是,听了可别吓到啊。”

卡巴内顿了顿,而后轻声叹气:“这个比较小的,是天子。”

“咦……咦——??!!”科诺伊的声音都提高了八度,“看来……这不是稀奇不稀奇这么简单的问题啊……”

他忙慌着转过头:“库恩先生!!”

被唤了名字的那方此刻就站定在卡巴内的身后,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像是和二人划开一道无形的边界线。

而后那飘忽的声音似是穿过天际来到他的耳畔。

“……嗯。我已经感觉到了。”

身着风衣的青年闻声压低了兜帽,在心里默念出了答案,和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完美重合。

“看来我们……还没有被允许走下死亡之舞的舞台。”

死寂又平静的地下之城迎来了两位陌生的来客。对于已经一成不变地活了太久的我们而言,这着实非常新鲜。太长时间没有近距离接触过活着的人类,那样的感觉似乎陌生又熟悉。

——甚至,熟悉到堪称可怖。

天子受到的伤轻微甚多,因此没过几天就苏醒了。借助科诺伊之口,我知道了他的名字。阿鲁姆。

意作兵器的名字,就像是千百年前的中枢国对我、对过去周遭所有经历相似的国家最大的讽刺。

而和他在一起的青年利贝尔,是把他从中枢教会中带出来的人。我也知道了他们一开始名为“绑架”,最后却变成“救赎”的行动。

……

实在是太像了,像到让人心颤的地步。

如此漫长的时间过去了,中枢国就如我们几百年前所意料那般愈发强大,以集中的技术建起了空中浮城,在整个失衡的世界都立于不败之地。

和那时不同的是,他们竭尽全力将天子的诅咒矫饰了起来,甚至将它隐藏在教会崇高又神圣的外壳下。而面前昏迷的青年也显然对这种诅咒一无所知。我和科诺伊一看就能明白,除了坠崖造成的外伤,他的身体部位还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腐坏,在看似正常的皮肤下发黑的血液在汩汩涌动。这种诡异的现象对我们而言再熟悉不过。

这是长时间浸泡在天子诅咒中最明显的标志。

在中枢教会这般粉饰和包装之下,甚至是天子本人,都极有可能还不知道自己所背负的真相。

我将藏在口袋里的拳头攥紧了,暗自下定了决心。

绝对,绝对不能让他们再重蹈我们的覆辙。

因为没有人能够承受这样长达千年的折磨和痛苦。我无法想象面前的两个人再次经历我们所经历过的一切。

“卡巴内……那个,为什么要把我和利贝尔隔开呢?”阿鲁姆敲开了他的房门,只是虚虚地站在门口,并没有踏入一步。他有些瑟缩着,余音里带了些不安和困惑。

“我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见到他了……他真的没事吗?”

被叫住的人沉默半晌,而后抬头望向那双金色的眼眸。一对不染纤尘、赤诚又热烈、饱含着对世界的期望与企盼的瞳孔,就和千年前他所拯救的那个敌国的孩子极为相似。

他长久地凝视着眼前的天子,直到听见自己发出了冗长的叹息。

“只是因为他的伤口过于严重,需要静养而已,别想太多了。”他不紧不慢地说道,看着眼前的小天子慢慢地褪去担忧的神情。

用白色的谎言去包装残忍的真相、瞒住真相的当事人,这是前国王再擅长不过的事情了。

阿鲁姆就这么笑着点了点头,谢过了他以后就离开了房间,走之前还不忘轻轻地带上了门,而门外顷刻便传来了科诺伊和小天子对话的声响。在这个百年沉寂的地下城市,阿鲁姆的到来重新带回了消弭多时的温暖和欢闹,也带回了短暂安宁的时光。

……

那个当下,我还是没能把事情的真相说出口。

或许是因为太相像了,就连那身神圣的装束都如出一辙,阿鲁姆的身影竟然和他的渐渐重合在了一起,就像是蒙上了一层浅灰色的迷雾,分不清孰真孰假,辨不明过去未来。

只是因为这样做可以防止利贝尔的身体再受影响,这样做可以避免他们重蹈我们的覆辙罢了。曾经,曾经就是因为我先一步向那个人坦白了一切,把他也牵扯进来,事情才会走到如此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所以,这样就已经够了。

等到那个青年清醒过来,告诉他一切的真相,让他不再和天子扯上关系,一切就能迎来结束。

名为利贝尔的青年在一个月后也终于再度苏醒了过来。

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天子阿鲁姆还要单纯,甚至理想主义到让人觉得发笑。在这个生存成疑、到处弥漫着信仰色彩的、无可救药的灰暗世界,他却还能说出“只要打倒教会就行了”这样天真又可笑的话。

在这个世界上,或许没有人比他拥有更强大的意志了。我相信那个人也一定是这么想的。

面对这样的人,劝说一定会无果,而他的反应也注定了如此。

「别再和天子阿鲁姆扯上关系。」

「若是继续和天子在一起,你绝对必死无疑。」

「我不会害你。所以放弃吧。」

我一句又一句地娓娓道来,却不料想,面前人的眼神仍旧不带一丝迷惘和不安,相反却越来越坚毅,越来越明亮,甚至带上了些微的怒意。

「——这样的话阿鲁姆要怎么办?阿鲁姆的意志呢?自由呢?!我放弃的话,那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像是被彻底激怒了一般,甚至踹开椅子径自站了起来,不受控地居高临下望着我,天花板上昏黄的灯光被他高大的身躯尽数遮蔽,逆着光却又丝毫无法掩盖那浑身的怒意。

自己一手铸就的世界观和信念就此崩塌了,所以才会这么激动和无措。

是啊,因为千年以前的我也是如此。甚至为此牺牲了一整个国家和数以万计的人民。

我抬眼望着无法看清的那张脸,顿觉有些于心不忍,但还是不带任何情绪变化地继续说着。只是垂着的双手不知何时早已越攥越紧,连带着指甲都深深嵌进肉里,吐出的话语也越来越艰难。

「诅咒是无法解除的。在这个前提下,教会也几乎不可能打倒。解开诅咒的方法更是不存在。」

「再继续往这条路上前进,你将来绝对会后悔。」

「……收手吧。」

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了最后几个字,竭尽全力地压抑住了颤抖的尾音。我明白,这样的对话再持续下去,我或许真的会因为无可奈何而妥协。

可是过去我也曾执迷不悟,也曾不顾一切想要改变现状,最后一切忤逆的情绪和思想还是败给了不变的时间。

为了不让他们再走一遍这样万般艰难又痛苦的道路,我必须拼尽一切扮演着恶人的角色,试图从前辈的角度彻底压制住他。

直到我听见暌违千年的声音。

“……别说了。”

“……!!”

“卡巴内,别说了。或许他们和我们不一样啊。”

我坚守到最后一刻的执念似乎在一点一点地被那声音融化、碎裂、坍塌,紧绷着拉扯到最后一刻的弦倏地松弛了。

那道无形的疤痕在诞生的那一刻就被埋下了花种,而此刻破土而出漫天飞舞的奇艳花朵就像是在宣告着它的终结与消亡。

我究竟……有多久没有这样子听到他的声音了呢?他又是怎样竭力咬碎了千年的沉默和漫长的拉扯,只为和我传达这样一句话呢?

我紧皱着的眉头尚未松开,喉咙里挤出的话语都发干发涩。

“是一样的。

“……没有人、承受得了。”

我听见自己压抑到极致的泣音,那里面缠裹着挣扎到最后一刻几近放弃的执着、暌违千年的喜悦、现状突变的惊惶,甚至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宽慰和解脱。

我走进房间摔响了房门,靠在门上发出了长远的叹息,像是拥有了涅槃的自由。

门的后方,那个人的声音还在悠悠地旋荡着,温和又未失深深扎根的力量,千年未变。

我便这般略带无助地倚靠着,听着他为仓皇逃离的我在辩解,听着他和科诺伊讲述我们千年的故事,听着他自顾自阐述着对我来说根本就不存在的罪过。

他就像是把我尸体一般腐朽的表皮一层一层揭露了下来,径直捧出了最深处的那份连着血肉的情感和思绪。

他知道我感到后悔了。

他知道我不愿却止不住去憎恨他。

他也知道我避开他的缘由。

他什么都知道。

“但是,但是啊……”,我听见他略带停顿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活过了会让人忘记时间流逝的漫长岁月,我一次都没有想过‘如果当初没有被救出来就好了’。”

“与其只是活着就会将人推向死亡,不如就这样不伤害任何人而一直活下去。”

“我啊,从来没有忘记过对卡巴内的感谢。”

我不自觉瞪大了双眼。

明明只是这么简单的几句话,我们却互相拉扯着僵持了百年千年,甚至把最亲近的科诺伊都拉下了水。

那究竟是多么可笑啊。

我隔着一扇门,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释然地笑了。

他对利贝尔说的那些话,像是只对那一个人说,又好像是在对着隔了一扇房门的我在说。

不,我心里非常明白,那些话语,绝对也是在对着我说。

他在借着和利贝尔的谈话,将自己的想法重新诉诸于我,甚至为了他们二人,意图劝说我放手,努力又清晰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把这些话全部说给门后的我听。

即使我们已经千年未曾有过一场像样的对话,即使我们表面看上去早已形同陌路。

那样冷静自持、温和又坚定的声音,透过房门、穿流千年,还是重新进入了我的心中。这是顺水推舟的偶然,更是情感失控的必然。

即使过了千年,我们之间的默契也丝毫没有改变。

我坚信我和他心里都再清楚不过,这样疏离又黏连的对话,在这个当下,比其他任何方式都要适合我们。

「是这样啊,这么说来,我们可是你们的大~前辈哦!」

我的耳边又响起了科诺伊在利贝尔初识真相之时的话语,清晰又明快,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

前辈、吗……

我不再倚靠房门,迈步走向了桌前,伸手拿起了那把熟悉的尖刀。

那就相信他们吧。

那就尽一次前辈的义务吧。

那就再一次去成为英雄吧。

成为那个强大的、温柔的、永远地被抱有感激的英雄。

“卡巴内,你要去帮他们了吗……?”

走向与地上连接的通道,那簇身影却突然顿住了,刚迈出的脚步堪堪停下。

他的身后传来了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柔和,却又似乎读不出别样的情绪。

“……”

他想要回答什么,喉咙深处却宛如堵塞了一般发不出半点声响,就像生锈已久的齿轮难以一下发声。最后他只是点了点头,竭力压抑着内心的波动。

“是吗……”他听见库恩的声音带上了隐约的笑意,朝他慢慢靠近,伴随着那双旧靴子掷地有声的脚步,最后停在了他的身后。

而后一双瘦弱的手轻轻地抱住了他——与其说是抱,不如说只是虚虚地揽住了他的身体,他甚至都没有哪怕一丝真实的触感。算不上拥抱的拥抱就像这个人一样虚渺如烟,可是卡巴内一低头就能看到对方有些发颤的、十指相扣的双手,缠绕着一圈一圈崭新洁白的绷带,那景象陌生得让人双眼发涩。

曾经手忙脚乱连绷带也缠不好的少年,已经能够自己完美地做好这件事了,这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卡巴内垂下了眼睫。

“我相信卡巴内哦,”库恩柔柔地说着,从鼻腔中闷哼出一两声轻笑,“就像我相信利贝尔和阿鲁姆他们一样。”

半晌,他没有听到一点声音。库恩正想抬头,手臂却突然像触电一般传来令人恍惚的温暖——卡巴内抚上了他的手,用一种恰好不让人感觉疼痛的力道,真真切切地握紧了,就像是要拼尽全力去感受自己的存在一般,暖和得让人觉得不真实。

而后前国王松开手转过了身,用完全不同的方式,用力地抱紧了曾经的天子。他低头埋进红发少年的肩膀,近乎贪婪地汲取着那独属于对方的气息,带着即使过了千年也难以忘怀的、陈旧却让人心安的木檀香气。

就像是拥抱一件比他的生命还要重要的、失而复得的宝物。

啊……究竟有多久、多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拥抱了呢。

库恩恍然间像是回到了千年以前,回到那段小有幸福的时光,回到那个人声鼎沸的业都国,回到国王和天子因朦胧情愫相拥的时刻。

不,也许是更早以前——在他被救出来的那一刻,在他得到了自由和救赎的那一刻,被眼前这个连一面之缘都未曾有的男人拥抱着,轻轻地唤着他的名字,说着没事了、没事了……

库恩垂在半空的手还僵在原地,似乎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直到他背后的衣服都被攥紧,他才终于从虚无的梦境回到现实。库恩微颤着收了收手臂,极度小心地触到了那件无比熟悉的风衣,把整个掌心都牢牢贴在了卡巴内的背上,感受着他的温度,而后越来越用力地捏紧了——即使这样的力度对卡巴内而言还是微不足道。

暌违千年,不知多少沉默以对的年月,他终于再一次、得到了那个足以救赎他漫长一生的拥抱。

库恩感受着耳边呜呜的风声,代替着他把千年未曾说出口的心绪叫嚣挥洒,顷刻听到自己眼泪滑落的声音,在那本以为再也不会落泪的脸颊之上留下两道浅浅的泪痕。

“……库恩。”

他的耳畔响起了卡巴内沉默已久后的声音,恍若从冷战的百年前踱步而来,和此时此刻的二人相接棒,最后幻化作破碎一地的枷锁。生锈的齿轮总算再次开始悠悠转动起来,就像两个人从最初纠缠在一起的命运一样,行进五百余年的平行线终于重新有了交集。

库恩闷闷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然后慢慢地松开了那个漫长的拥抱。

卡巴内从头到尾,除了库恩的名字,没有再说一句话。但库恩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因为对方想要表达的话语、想要坦诚的心意,就算不说出口,他也全部感受到了。

毕竟我们拥有了那么长的时间啊。

卡巴内注视着他的双眼,那对鸽灰色的瞳眸终于再一次映入他的身影,就像千年前那个打破寂静的不眠之夜,那段改变他人生的初遇,那次不带任何情绪波动的对视。

不一样的是,如今的他从这双眼睛里看出了波澜。

卡巴内微微俯下了身子,于是库恩也下意识地踮起了双脚,揽过他的脖子,在对方的嘴唇上印下无比郑重的一吻。

库恩感觉到心脏在狂跳,全身的血液都似要沸腾起来,大脑渐渐变得一片空白——他相信卡巴内也一定是如此。他们在空旷寂静的地下恣意接吻,舌头本能地撬开贝齿往里探寻深处,像是要把对方的一切都收入自己的心中,比刚才的那一个拥抱还要热切许多。

不知多久,库恩感觉到嘴唇的触感消失了。他轻喘着气,感受着对方缓缓覆上的右手,极轻极轻地抹去他脸上尚未干透的泪水,像是捧着一件玻璃制的艺术品。

是久违的笑脸啊。

即使卡巴内没有说出口,库恩也能感受到,此时此刻的他,一定处在几千年以来最释然的时刻。他看见卡巴内淡然的笑意,而后自己也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的弧度。

库恩的手顺势抚上卡巴内那颗跳动的心脏。

那一刻,冰川消融,海洋新生,花海漫扬。

一场根本算不上对话的对话,以库恩目送着英雄的身影远去而落下帷幕。

以那一个吻作为谢幕的终结,走下名为死亡之舞的舞台。

BGM 雨空 α·Pav

“哈哈……哈哈哈哈!!!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你也不过是个弱兵嘛!!”

血肉模糊。

卡巴内用劲抹了一下脸上的鲜血,强忍着浑身吱呀作响的痛意站稳了脚跟,露在皮肉绽开处的森森白骨之外正在迅速长出粉色的新肉。他听到自己厚重却又畅快的喘息声,一下一下地从喉咙里溢出又散开。

除了那句带着极强针对性的辛辣嘲讽,维达的大声喊话他几乎一句都听不见。他的大脑里响彻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就像是炮弹在耳边一圈又一圈地猛烈炸成深不见底的坑洞,甚至把他的思绪带回千年前那个熟悉的战场,千军万马,枪林弹雨,白骨露野。

只是如今没有他信赖的部下左右,没有支撑着他和国家的战士和统帅,没有意气风发又壮志凌云的国王,有的只有面前这个同样浑身带血却笑意丝毫不减半分的怪物。

还有他这个已经彻底被死亡所抛弃的人类。

“嗯。”

看不清的水雾清晰了视线,鸽灰色的湖水被鲜血尽数洇开,最后化作满眼的自嘲与讽刺。

“你说的没错。我不是英雄,我什么都算不上……”

只是一味用不死来掩饰自己的弱小罢了。

用那副作为人类早已彻底溃烂的躯壳,秉着冠冕堂皇的借口,在这个世界不为任何人所知的角落苟且偷生地活着。

他比谁都要清楚,自己早就已经是个无可救药的人了。

“咳、咳咳……”

还在咳血。几百年没有感受过的疼痛如今正在千倍百倍地施加在身上。

卡巴内无视了维达疯一般的大笑和嘲弄,砍刀带来的剧烈痛感几近窒息地在全身蔓延着、啮咬着、啃噬着,支撑他所有信念的只有那场暌违千年却并不像样的对话。

黏腻的触感,腥甜的气息,嵌入骨髓的灼痛。这一切的一切都如此令人怀念,甚至让他恍惚间回到了过去无数个自刎的夜晚,无数次倒在血泊中沉睡,无数声试图开口却没能叫出的名字。

卡巴内再次举起了刀。

早已残破不堪的衣袖倏地落下,那满是发黑血迹和新鲜划痕的圈圈绷带破落地飘在那只手臂之上,在独属他一人的战场就像是宣告胜利的旗帜,并不光鲜亮丽,却又夺人眼目。

他答应过他。

要去帮助那两个和他们万般相像的孩子。

要去尽到前辈的义务。要在背后推他们一把。

要——

“我要再一次……”

“再一次过来成为英雄。”

他冲向了几近发疯的怪物,干净利落地把匕首再次插进了对方的身体,尽管早已数不清这是第几个回合。

一下、一下、又是一下……

刀锋淋落的迅捷声掉落在脚边,手臂不知被砍断了几次又再生,血肉模糊的面孔早就没有了最初那副清秀凛冽又气定神闲的模样,可那双曾经彻底失去情绪、彻底死去的眼眸却被血染得殷红,再次带上了糅杂着混沌思绪的微光。

咚的一声,沉重又清脆,在断肢遍地、血流八方的大理石板上汩汩流开,回声轻悠地响荡在死寂的方舟,身后似乎还残余着怪物的啮笑。

他最后还是倒下了。

他最后还是没能彻底杀死那个强大的怪物。

卡巴内静静地等待着身体的再生,等待着他能再次站起的那一刻。

伴随着那声剧烈声响的,还有轻得几不可闻的、似是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

他凭借着本能在血泊当中摸索着,终于在一片黏腻之中触到了熟悉的、冰凉的感觉。

曾经的天子,在临别之际为他别上的,除了那一圈又一圈漂亮的绷带,还有属于自己的那枚象征着所属的金属耳饰。可它早就在战斗中变得松松垮垮,并努力坚持到身体倒下的最后一个瞬间才最终轻声坠地。

卡巴内用浸满血液的指尖努力感知着它的触感,大脑逐渐一点一点浮现了那个人的身影。

明明不会死亡了,这个时候为什么还会有走马灯恍闪而过呢?

“……”

“………”

“…………库恩。”

他紧闭着双眼,轻喘着气,带着微弱的气声唤出他心念已久的名字,也当然没有人会回应他。

他攥紧了那枚浑身浴血、已经看不清颜色的耳饰。

那抹染血的金色,就像千年以前小天子手臂上的那道带着疤痕的纹章。

耳边像是传来了海浪击打沙石的声音,海水由远及近地舔舐着地面的细沙,发出嘶嘶的鸣响。

——那是血肉重新愈合的声音。

米塞里科德或许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气愤到极致而挥舞出去的拳头,最后会被沾满他人鲜血的刀刃轻松接下。

他的小臂被划出一道近十厘米的口子,血液不出几秒便嘀嗒落到了地上,晕开数道不规则的暗痕。

“卡巴内?!”

“什、什么人……你、你……”

“我的名字不足挂齿。”

“只不过是一具活着的死尸罢了。”

是啊,死尸罢了。

趾高气昂又自命不凡的方舟人类,如今却轻易就被自称尸体的家伙打跑了,这场景着实有些可笑。

看着米塞里科德夹着尾巴狼狈逃走的模样,卡巴内自嘲地笑了声,转头望向俯身环抱着利贝尔的少年:“……我应该追上去吗?阿鲁姆。”

“不用了,没关系……”阿鲁姆瞥了一眼那人逃走的方向,而后用力搂紧了利贝尔逐渐发凉的身体,脊背微微颤抖着,“利贝尔、他有生命危险……”

少年语罢抬起了头。

“卡巴内,谢谢你救了我。”

“——!!”

“嗯……是啊……”卡巴内声音渐弱。

他恍然间如临梦中。

缥缈四散的烟尘之间,他似乎又看见千年前那个身着一袭业都白衣的红发少年,颤抖着瑟缩在偌大的床上,流着用手根本就抹不干净的眼泪,却无比用力地回握着他的手。

然后,带着泣音说出这句话,却露出比哭还要难看的傻笑。

原来……已经有千年那么久了吗?

能够再次听到这句话,是不是意味着,我又一次成为了英雄呢。

“……你怎么了,卡巴内?有哪里痛吗?”

“没什么,只是听到了暌违千年以上的话而已。”他沉默半晌,而后微微垂眼。

“谢谢你救了我……是吧。”

绿发的少年听言抬头,看见那张不带一丝笑意的脸上却有了柔和的弧度。

“我就相信看看吧……相信你们。”

相信你们,不会重蹈我们的覆辙。

BGM η α·Pav

这是一则来自死尸的讣告。

没错,现在“他”终于是具能够死亡的尸体了,我竟然会觉得有一丝宽慰。

阿鲁姆做出了无愧于心的选择。那双坚定明晰的眼睛在我看来就和千年前的我们一样充满希望。我为他解除了天子的诅咒,可在我想要为他解释的下一秒钟,我的身体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败了。死亡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

你不害怕死亡吗。那个时候,他这么问我。

我自嘲地笑了。

怎么可能呢。

害怕死亡可是每一个人都必然会经历的心绪啊,即使是以及被死亡遗弃的我们也一样。

但是我却直到死亡回到自己身上的那一刻才明白——人之所以会害怕死亡,是因为还有尚未完成的事啊。

尚未完成的——想要道歉的事,想要道谢的事,想要对他们说的话,都还有很多很多。因此才会害怕死亡。

但是对我来说已经够了。

我明白自己的心意一定已经传达到了那个人的心中。

而他也一定是这么想的。就像我们临别时刻那个漫长又无言的亲吻。

有些话即使不说出口,也能够为对方所理解。从千年前的业都时期便是如此。

虽然后悔,却并不遗憾。

死亡就要彻底降临之时,我缓慢合上了双眼迎接它的到来。脑海里无数的画面闪烁而过。

曾经业都幸福快乐的日子,充满欢声笑语的日子,在瞭望台上披着外套互诉衷肠的日子;举国逃亡到地下的狼狈慌乱,坚信着希望和未来的天真,希冀尽数破碎的坠落感;库恩无数次默默站在我身后又不敢触碰的模样、屏息凝神的模样、泪流满面的模样,科诺伊无数次笑着应答、一个人背负起一切、安定又踏实的模样……一切的一切似乎都被挤压成了极其短小的微电影,在我的脑海狂奔而过。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走马灯。

滴答、滴答。

这是和死亡最后的一支圆舞曲。音乐停歇,演员谢幕,我们的故事也会就此告一段落。

成功地帮助了他们,看来我有……很好地成为英雄吧。

在死前的最后一刻,我却听不到他的感想了啊。

听着那句永别了的话语,我再也没有睁开双眼。

如果能在那一片白菊的花海里再次相见就好了。

那么,就闭上眼睛睡一场漫长无比的觉吧。

然后一觉醒来,在弥足珍贵、无可取代的全新世界,再次相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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